御赐的镇北侯府内十分冷清。虽然府邸内十分整洁,看得出经常有人打扫,但一路进府也没看到半个下人。
那些白日里温和可亲的下人,不过是各方暗探。
来路他记不太清了,目的都差不多,掌握他的行踪,或者,伺机杀了他。
他记不太清,因为不在意。
习惯了。
空荡荡的庭院里,风声飒飒,卷落几片枯叶。
玄天承看向身边的叶臻。
她的身形在这般凄清中更显单薄。她手中仍然握着寒光刀,握得很紧,纤细的手指上残留着已经风干的血迹。
她颊边散落的发丝,乱乱地糊在一起。没有方才的骇人了,只剩下凄惶。
虽然他理解她的疯狂,但她这种不要命的行为还是让他惊惧不已。
方才看见她满身是血站在宁寿宫庭院当中,他简直要疯了,顾不得当时处境便喝止了守卫。
倘若不是……他当场就会不顾一切拥抱她,让她放肆大哭一场。
她本该是天之骄子,明旭的日,皎洁的月,绚烂的星,在万千宠爱下无忧无虑地长大,承袭生来就属于她的荣华安康;如今却穿行在黑夜,游弋于阴谋算计之中,被迫沾染血腥,还要承受椎心泣血之痛。
那都是他曾经走过的路,他知晓荆棘之下掩埋的无声的痛楚、那些黑夜里独自咽下的泪光。
再明亮的光,总有黯淡的瞬间;他便是那黑暗,时刻在她身边,一步之遥地守候。
但一切神情终究都稳稳收在了那平湖似的眼眸中,他只是解释般说道:“我不常住这里,晚上没有人。”
“嗯。”叶臻轻轻地应了一声。
她其实很紧张。方才的事余悸尚在,又第一次跟着他回家,心头复杂的情绪交错交织,她自己也辨不出味来。
骤然听他开口,她只应了这一句,便不知说些什么了。
于是两人沉默下去。
穿堂风沙沙地响着,风云变幻,朗月笼上薄纱,又倏地揭开。
他领着她来到一间小院前,“这是客院。”他察觉她的紧张与不安,又说,“姐姐回家时会住这里。”
叶臻点点头,跟着他进屋。
灯烛被点燃,映出屋内的光景。叶臻见里面陈设皆规整,自有条理,再加上心绪飘忽不安,便不敢乱动,仍是拘束又紧绷地站着。
玄天承领着她到窗边软榻上坐下,说:“就当自家,别怕。”
月光从窗纸间透进来,将他硬朗的下颌线条渲染得极为柔和。
叶臻微微靠坐在苏绣软枕上,后背有了倚仗,就着昏暗的烛光,抬起头来看他。
那双素来冰冷又明亮的眼睛里,有着难掩的软弱。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回握住他分明的指节,不肯松开。
玄天承轻轻摩挲着她的指腹,力道温和,“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我陪着你。”
叶臻用力地点了点头,却没忍住嘶了一声。
像是知觉突然回笼了似的,满身的伤都开始灼痛起来。
她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受了多少伤,方才吃了药,血止住了也不疼了,她就浑然忘了这回事。现在药效到了才发现,是真的,疼!
明明痛得都要把舌头咬下来了,然而她撇撇嘴,居然用笑容掩去了眼底的一丝痛色:“还真以为什么灵丹妙药呢。”
玄天承知道药效过了,于是又喂了她一粒,皱起眉说:“本来就捱不了多久。疼了就说,又不笑话你。”
叶臻嬉笑,颊边酒窝漾起明媚的弧度,语气中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你知道的嘛。”
她趁着他微微愣神之际,低头看向胳膊上豁开的几道大口子,因为不痛了,又胆大地伸手戳了戳,龇了龇牙,“我怕是疯了,这都敢闯。”
她的表情生动起来,显然是已卸下了几分防备。
但她的话却让他心疼不已,他回过神来,语气不好:“你也知道啊。”
叶臻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深沉得如黑夜里的深泉,看不见一丝涟漪。她抿了抿唇,语气忽而又沉重起来:“今天,谢谢你。”
然而这沉重只有一瞬,她很快又笑起来,“真是的,狼狈的样子都被你看去了。”
玄天承知道她有些放松下来了,便放心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去打了热水,取来新的毛巾还有一套衣服。
他见她虽然靠坐着像是愣愣地在出神,眼神却时不时瞟向他,便开口道,“衣服是姐姐的,先凑合着穿。”又将药箱放在案几上,生好了火,“自己行吗?”
“嗯。”叶臻看见药箱里齐全的绷带剪刀酒精针线,点了点头。
他微微笑了,像是暗夜里一线天光。
他将金疮药放在她手边,打趣道,“缝针可别把舌头咬下来了。”
“才不会。”叶臻已经在给伤口消毒了,药水洒下去的时候她眼睛都没眨一下,她熟练地将剪刀放在火上消毒,抬头笑道,“我才不怕呢。”
嘴上说不怕的人,心里可是怕得要死。
玄天承知道她怕疼,也知道她嘴硬,轻声说:“麻药在里面,别硬抗着。”
叶臻余光扫到箱子里的麻药,有点敷衍地应了一声。
玄天承知道如果他再在这里,她怕是真要把舌头咬破了,便说:“我去给你包馄饨。”
“哦。”叶臻又很敷衍地应了一声。
玄天承便出门,在院子四处设下了结界。
路过窗户时,他看见叶臻抓起了麻药一股脑倒进嘴里,一边嘶嘶哈哈倒抽冷气一边低声骂道:“我靠,真他娘的疼!”
他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站在窗边无声看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离开。
*
镇北侯府的夜晚极其宁静。
屋内的灯火已经熄了,但玄天承知道叶臻还没睡。他轻轻敲了敲门,屋内便传来她闷在被子里的声音:“请进。”
玄天承推门进去,将食盒放在桌上。
屋内除了必要的东西,几乎都没有被动过,就连茶杯都还按原样倒扣在桌上。毛巾叠的很整齐,换下的脏衣服都被仔细收好。叶臻只占了床的小小一角,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似乎又哭过了,只是黑暗里不明显。
玄天承便只点了桌边的一支蜡烛,温声说:“起来吃饭。”
“嗯。”叶臻披衣下床,趿着鞋转出屏风,看见桌上放着的白瓷碗,笑起来,“好香。”
她现下全然退去了杀戮之气,本身柔和的五官和纤细的身体在黑夜中看起来十分柔弱易折,昏暗的烛光隐约映出她清秀面庞上半干的泪痕,偏偏脊背挺直,眸光平和坚定。
她吃相自在而不矫饰,自然而不粗鄙,最后抿了抿殷红的嘴唇。
烛光正好,她脸颊印着淡淡的晕红,眸中倒映出星河般的璀璨,抑或,她眸中的他。
他不知自己眸中是否也有她的倒影,但黑夜烛火让他向来条分缕析的思维恍惚了片刻。
他回过神来,问:“吃饱了吗?”
叶臻眨了眨眼睛:“实话吗?”
玄天承笑起来:“那就是没饱。”
叶臻很实诚地点头,咂了咂嘴:“栖梧阁大老板的手艺可不是谁都吃的到的,而且还不收钱,美事一桩,何乐不为?”
她说得轻快,眼角却微微有些湿润了。
那熟悉的鲜美的味道,曾一路陪伴她走过年少最艰难的岁月。多少就如今日一样又冷又痛的日子里,只要一碗馄饨下肚,整个人便暖和舒服起来。
“一天没吃饭,吃多了晚上难受。”他揉了揉她的头,收掉了碗筷,“先睡吧,明早带你去吃羊肉泡馍。然后送你回宣城。”
叶臻点头,见他要出去了,忽然出声道:“我想去临川。”
玄天承身形微顿:“也好。我陪你去。”
“嗯。”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讲,但叶臻看着他,最终也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直到他出了门又轻轻关上门,她就只是那么看着而已。
他们相伴走过彼此艰难的年月,很多事情早已不需多说,感情也早已沉淀成了心口化不去的温存。
叶臻在桌边坐了许久,下巴枕在桌子边沿,目光越过跳跃的烛焰,落入一片虚无,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目间忽然笼上轻薄的愁云。
但这愁云很快又消散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
上京已是灯火阑珊,白日里喧闹的玄武大街和大兴门都安静下去。万家灯火逐渐熄灭,整座都城都陷入了沉睡。
云逐月,月追云。星光疏淡,寒夜凄清。
镇北侯府的书房里,还亮着灯。
玄天承换了常服,却并没有就寝的意思。案头堆着半尺高的书,他身前摊着一张巨大的九州山河图,上面画满了奇怪的符号,还有几处是勾和叉,不明其意。
而在大陆的南端,南六城上画了个圈,宛城海防线和地图边缘露出一小角的温立国中间用炭笔连了条线,写了个“問”字。
他凝眉思索半晌,卷好地图,靠在了宽背的黄花木椅上,双目微阖,似是小憩。
暗处空气微微波动。
一个人影落下,恭敬道:“宗主,第五个,结束了。”
“嗯。”玄天承屈起手肘,身子微微歪了下去,慵懒道,“很不错,应当没有露太多破绽吧。”
“嗯。只留了一处破绽,第六个之前,他们应该刚好能发现。”黑衣人的语气中有难掩的笑意。
玄天承笑起来:“说不定高估了他们。”
“不过……”他神情忽而有些凝重,“背后的势力,可能远比我想象的牵连更广。不止南边几个侯,也不止南疆……潜香殿背后之人查到了吗?”
黑衣人道:“没有明确线索,但有一条,乔心月曾是‘舞低杨柳’的头牌,与曾经的十二金钥之首姚澄碧是金兰之交,姚澄碧是襄王苏睿的红粉知己,但下海前和楚王苏泓辉也有一段风流韵事,如今乔心月和姚澄碧联手经营‘舞低杨柳’,姐妹二人关系亲密,乔心月也和襄王楚王走得近。”
“嗯。”玄天承点头,“继续跟着吧。”他顿了顿,又说,“陈崇绪会参与叶家事,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当年陈梁之事未必与他有关,陈家大可不必趟这浑水。”
“是,属下之前以为,陈崇绪是在逼反宁寿宫,可仔细查探之下发现,陈氏野心远远不止。如今看来,陈家像是傍上了外援,要借叶家事向这外援邀功。”
“可陈婉宁未必这么想。”玄天承有些疲倦,身子又往下滑了几分,“陈崇绪利用陈婉宁的便捷对张烨不利,陈婉宁大概以为陈崇绪是在帮她。”
“要我说陈婉宁那边就不该容她蹦哒。要不是她握着老夫人的药……”黑衣人情急之下说错了话,连忙呸了两声,“宗主,属下妄言了。”
玄天承睁开眼,眸中划过凌厉锋芒,旋即道:“无妨。等小颜那边成功,我也是要动手的。”
他沉默一会儿,说:“背后之人查不到也无妨,已经找到的据点,按原计划进行。潜香殿暂时不动,明日让云何进宫去找无极阁商讨此事。”
“是。”
黑衣人正要离开,玄天承又开口道:“去调十个人来,保护你们主母。”
黑衣人眸光微闪,笑起来:“好。”
黑衣人离去后,玄天承展开地图,蘸了墨,将一处叉划掉,片刻,又在另一个地方,慢慢地画了个叉,写了个“陆”(注:“六”的繁体)。
夜光浓重,明亮的月光停留在窗外,踌躇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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