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五章 马落空亡莫强求
此刻已是晌午,日头高悬,风却冷。
雁门山下的茶摊生意冷清,行客皆匆匆,只有算命道士一枚。
将拂尘与长幡搁下,老道端坐桌前叫了壶最便宜的茶,没过多久,忽觉脚下地微微震颤,似有车马渐近,便百无聊赖抻着脖子往旁边山道尽头处张望。
若有人在此歇脚,他就能再赚几个铜板,攒起来买酒喝。
马蹄声疾,来者远远现了身影。
他眯了下眼,瞅见是对年轻男女,打头那个小姑娘白衣白靴,黑马黑剑,衣袂飞扬,于白宣上泼墨写意似的,束发的却是红绳,一笔朱砂肆意落下将单骑点染鲜活,甚是亮眼,旁侧那小伙子靛青长袍负剑策马,俨然少年游侠。
少年侠客初出茅庐,来日可期,最易对后半生的未知产生兴趣,是好主顾。
老道清了清嗓子,立起长幡,准备面容慈祥地喊一句十几年来都快说吐的开场白。
不料话头还卡在喉咙里,他笑吟吟刚一张嘴,便被扬起老高的尘土扑了满脸,呛咳起来,高头大黑马嘶鸣着骤然扬起前蹄,刨着山道停下不前。
白衣裳的小姑娘心有灵犀地转脸打量他,和老道面面相觑,那小伙子也勒住缰绳掉转马头,追着她的目光往茶摊之人瞧去,三人皆是一怔,神色微变。
“眼熟。”薛靖七盯着老道的脸思忖了片刻,倏地笑起来,“道长,许久不见,怎不在江南做生意,跑到雁门来了。”
“咳咳咳……贫道恰巧云游至此,没想到与姑娘缘分不浅,竟能再见面。”老道咳完,笑眯眯点头,又看向另一人,亮出开场白,“少侠,世间本无事,人生总有起伏。求神问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易剑臣的神色更古怪了,听闻此话恍然一瞬,哑然失笑,“原来是你。”
老道心里咯噔一声,寻思莫非这小伙子也是熟人,可仰脸瞧了半晌,没瞧出什么名堂。他只记得自己看过的相,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忘记,但人脸却是不行,茫茫人海,太多了。
“七年前,齐云山下,镇里茶棚,也是晌午,我和她,还有我掌门师兄,三人一进茶棚,就看见道长这长幡,这拂尘,这笑容,听见您对我们问出这句话。当时我说,我不信命,她却要试试看,您给她算了个英年早逝的命,记起来了么?”易剑臣翻身下马,将马拴了,近前淡淡笑问。
老道一怔,总算是想起了,讪笑道:“砸招牌的那次,自然是记得。”
“姑娘去年救过贫道,还给了许多银钱,大恩未敢忘,既是有缘再见,不妨下马歇息片刻,贫道请两位喝口茶。”老道说着,将伙计招来,重新买了壶茶摊里最好的茶,冲她笑。
“既是道长一番好意,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薛靖七笑着颔首,拍了拍惊雪的头,翻落马背将其同另一匹马拴在一起,走到老道对面毫不讲究地利落跳上长凳,支起右膝架着手肘,端起刚斟好的那碗茶一饮而尽,冲老头儿致意。
在侧边坐下的易剑臣却有些走神,往拴马桩瞥了眼。
棕马亲昵地去蹭惊雪,后者不动声色地别过头,孤高冷傲,满是嫌弃。
易剑臣:“……”
他在旁看见这一幕,不知为何竟莫名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
老道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薛靖七笑,下意识掐算起来,隐隐变了脸色,蹙着眉头欲言又止,端起杯茶饮了,捋着胡须发愁。
薛靖七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下了然,又笑了笑,无所畏惧地开口询问:“道长,您相信好人会有好报么?”
易剑臣心里一跳,转脸看过来,目不转睛望着她。
老道沉吟半晌,苦笑着回答:“人生在世,谁都逃不过一个因果报应,好人自然是有好报的。只不过……”他顿了下,抬眼见她并无惧意,坦坦荡荡,心下也稍慰,“有的报应,来得迟些,最迟的也许来生才得报。只看这短短几十年的话,就会产生一种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错觉。”
“在理。”薛靖七若有所思。
“人真的有来世么,谁曾见过?”易剑臣倏地自嘲,神色黯然,不忿笑道,“就算真有,也变成了另一人,纵有善报,终是太迟,对这一世受苦的人来说,未免太不公平。天地不仁,什么狗屁因果,都是枉然。”
“道长,我想知道您刚刚重新为我算的结果是什么。”她莞尔一笑,“去年您说我的命已改,算不出了,可方才您分明又看出了什么,不妨直言,我不介意。”
易剑臣如临大敌。
老道瞅见他反应,犹豫了片刻,害怕被打,决定先捡着好的说,便道:“姑娘的命宫主星是武曲天相,武曲是将星,命主性情直爽刚毅,重诺重义,自尊强烈,不轻易低头认输,而天相守命,则昭示着命主温柔大方,重感情,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武曲天相相辅相成,主外柔内刚,刚柔并济,挺好挺好。”
易剑臣闻言动容,心道这老头儿有点真本事,可这真本事让他更加害怕,他不想让道士继续说下去,见人家也有见好就收的意思,掏出一把铜钱砸在桌上,就要起身拽走她。
薛靖七噗嗤一笑,不动如山地抬手托着下颌,笑吟吟道:“道长学聪明了,打那次之后,行走江湖应当再没被人打过吧。”
老道呵呵傻笑,连连摆手。
“我想听后面的。”她说着,挣开易剑臣的爪子,认真盯着道长。
老道有些为难,对上易剑臣冷冽的目光,抬手以袖口擦了擦汗。
“有我拦着,没人敢打您。剑臣,你……就别听了。”薛靖七扭头看了眼神色别扭得要死的易剑臣,忍俊不禁,冲他挥挥手,想让他暂避。
易剑臣却不走了,冷着脸端坐桌前。
“呃……”老道深吸口气,艰难开口,“姑娘紫微孤寡在命,破军落身宫,一生漂泊,大起大落,刑夫克子,早离父母,重继他姓,自食其力。”
易剑臣蓦地抬眼,寒意透骨,早离父母,重继他姓,一生漂泊……阿靖全部应验。
薛靖七笑意渐隐,双肩绷紧,不敢看身边人。
她自己苦些,她不怕,可是刑夫克子……
“虽武曲天相庙旺,可地空守命,乃命里逢空格,天马遇地空同宫,乃马落空亡格……”老道长叹一声,垂眼道,“意味着,一生孤独,白忙一场。”
雁门山下寂静无声,唯有冷冽春风穿过林海,扑面而来。
惊雪焦躁不安地打了个响鼻,来回踱步。
薛靖七垂眸不语,鬼使神差想起剑十九的澄明剑意,默然许久,蓦地轻轻一笑,打开双肩仰天吐了口气,似是一扫心中郁结,起身冲老道抱了抱拳,将失魂落魄的易剑臣一把拽走,两人翻身上马,继续赶路。
“阿靖……”易剑臣迎风扯着嗓子冲她喊道,“阿靖,你别听那老家伙胡说八道!你不可能……”
“你别怕,我不会离开你!”薛靖七侧首看他,大笑,“人生苦短,只要咱们不成亲,不要子嗣,彼此相守又何妨,不会出现那种事的!至于其他,我早就习惯了,无所谓,去他娘的天命!”
易剑臣不再说话,在马背的剧烈颠簸中,死死咬紧后槽牙,攥着缰绳的手指骨节泛白,望着她浑不在意的豁达姿态,非但没被这万千豪气感染,压抑多年的不甘与戾气冲破层云,闭了闭眼,策马扬鞭,掀起滚滚烟尘。
命里逢空,一生孤独。
马落空亡,白忙一场。
去他娘的善恶终有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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