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九章 白云出岫苦海渡
星点火光缀成一线,游走山林,直上玉龙峰,奔望云台而去。
苍凉月下,如墨点染的巍峨高山似被利斧从中劈裂,赤金火纹明明灭灭,蜿蜒盘旋,上达云天。
青龙挽起袖口,一刀斩断铜锁,踹翻大门,尘灰弥漫中,冲进死牢。
伤疲交加的众弟子踉跄起身攀住牢门,看见那袭青衫,心头一热,眼睛明亮。
玉龙山巅,望云台上,红衣玄袍的石秋风立于猎猎春风中,端杯清酒,俯瞰山下,又仰首望月,沉吟许久,对天遥遥一敬,一饮而尽。
“什么狗屁忠心,连亡命之徒都算不上,不过一群贪生怕死的杂碎罢了。白云宗啊白云宗,时至今日,终究是气数将尽,老夫苦心经营数载,欲力挽狂澜,到头来也不过螳臂当车,无趣,无趣。”
石秋风朗声大笑,一扬手,掷了酒杯。
“石长老,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火光自身后蔓延铺开,在风中飞扬跳跃,一人的影子被拉长,逼近自己。
“你回来了。”石秋风回眸转身,望向陌生又熟悉的乾秦,上下打量,低笑一声,“这才几年光景,你竟憔悴成这样。”
乾秦笑而不语。
“朱雀向来贪生怕死,没什么忠义可言,玄武城府极深,叛起主来也是一马当先,他如今敢叛我,他日也必会叛你,这样厉害的一条狗,你堂而皇之地驱使,不怕睡梦中被咬掉脑袋?”石秋风戏谑道。
玄武抱剑而立,冷眼瞧着他小丑跳梁,勾唇笑笑。
乾震与叶陵对视,心中所想同石秋风一般无二。
“玄武,自始至终,都是本座的人,不曾变过。这些年,留他辅佐石长老,打理宗门,也是本座的授意,只可惜……一起打过天下又如何,权势面前,什么情义都不值几钱了。”乾秦摇头道。
“乾秦啊乾秦,你当老夫夺位是为一己私欲?”石秋风怒极反笑,无比失望,“白云宗自创立以来,为庇护投奔而来的众兄弟,不涉江湖纷争,只求险中富贵,青龙堂经营赌坊,白虎堂经营码头,朱雀堂经营妓院,玄武堂主掌刺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就算与所谓正道纠缠不清,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兄弟们吃香的喝辣的,安生度日,快活不已。”
“可自从当年你一意孤行去夺什么灭魂和七星龙渊,就将宗门拖进了万劫不复之地!卷入这场纷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谁也无法全身而退!老夫为保宗门不蹈合欢、天罗覆辙,遂了你的意,哪怕你音讯全无,死生不知,也一边继续呕心沥血争夺神兵强大宗门,另一边苦心搭上官府权贵的线,替他们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换取出海倒卖货物的机会,做好两手准备,无论入江湖还是出江湖,都能护住宗门富贵无恙。”
“可笑的是,你这宝贝儿子生在黑道,却端起白道的宅心仁厚来,处处与老夫作对!夺不到七星龙渊与灭魂就罢了,竟与七星龙渊剑主厮混出个拜把子兄弟来,胳膊肘往外拐,狼心狗肺不说,还抢了世家名门的大小姐来当媳妇,给宗门引火烧身,罡气盟围剿白云宗之日近在眼前了!”
“老夫好不容易搭上官府权贵子弟的线,也被他给从中作梗,烧断了!假惺惺说什么,黑道有黑道的骨气,不做膏粱子弟的杀人刀,不欺负老弱妇孺,不义之财不到迫不得已不可取,连人家公子哥大街上逼良为娼的破事都要管,净得罪了些不该得罪的人!”
“老子惹了滔天大祸拍拍屁股就走,小子又把自己当成名门正派来了,这倒好,你们父子俩是活得任性潇洒了,众弟兄却要跟着你们喝西北风,跟着你们株连送命,你们扪心自问,对得起大家伙儿么?!”石秋风将压抑忍耐多年的掏心窝子话一股脑倒了出来,两眼通红,唾沫飞溅,抬手指着乾秦父子,“自私的是你们乾家人,不是我石秋风!老夫真想图个破宗主当,早在你失踪那年,乾震小儿尚年幼时,就大肆屠杀,将白云宗收归己有了!又何必等到今日?”
望云台一片静默,只余火把烧灼的噼啪声。
不少弟子听罢此言有所动容,神色各异。
石秋风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对他们这些亡命之徒而言,忠义的前提,是有福同享,而不是有难同当。
更何况,白云宗是黑道,何必拎不清自己身份位置,惹祸上身呢。
罡气盟也并不会因为白云宗做过好事,改邪归正,而放弃诛灭他们。
人群渐渐有了骚动。
石秋风微微一笑。
“石长老,好人都让你做了,好话也都让你给说了,本座还能说些什么呢?”乾秦低低笑了声,神色在火光下晦暗不明,渐渐敛去笑意,声音肃然,“本座年少时,也是名门正派子弟,因遭同门陷害,才成了弃徒,四海漂泊,见过不少同病相怜的后辈,决定创立白云宗,为命途多舛的大家谋个安身立命之所,联合起来对抗腐烂的官府与虚伪的正派,共享富贵,也共扛风雨。”
“犬子身处泥淖却不失道义仁心,作为父亲,本座很满意,并不觉得有何可笑之处。起初虽做了些不太体面的买卖来维持生计、发展壮大,但多年来并未欺负过穷人和老幼妇孺,白云宗也从未对外宣称自己是黑道,行正影直,不过是世人偏见,给扣了黑道帽子,便也认了下来,无所谓名誉怎样。”
乾震听闻此处,眼眶一热,默然抿了抿唇,此前对父亲生出的诸多疑虑尽皆烟消云散。
司徒念眨眨眼,心道原来是这样,白云宗的人似乎并非大奸大恶之辈,也有着侠肝义胆,不过是杀人时心狠手辣了些,那既然如此,来日是否可以跟楚伯伯和爹爹他们讲清原委,避免一场无谓的流血和厮杀。
她自顾自想着,忽然就这样一厢情愿地拨云见日,情不自禁笑了,悄悄拉住乾震的左手,满眼都写着,“你们是被误会的好人,解开误会,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也不用整天将一起死的晦气话挂在嘴边了。”
乾震转脸看见她展露笑颜,微微一愣,也不知她在乐什么,难不成,先前当他是个坏蛋,也一咬牙一跺脚,心一横,跟着他私奔了,如今知道他其实是个好人,甚至有一半名门正派的风骨在,立刻就彻底没了心理负担,喜滋滋了?
于是他也回了个笑,是有点哭笑不得的滋味。
奈何两人年少情深却默契不足,愣是对着笑成了两岔道,还都不知情。
叶陵:“……”
她默默看着两个傻子莫名其妙笑起来,丝毫没觉得石秋风和乾秦两人方才所说的话有什么值得乐呵的。
也许,两情相悦的感觉,就是光看着彼此就忍不住笑吧?也不分场合。
“真正把白云宗黑道名声坐实的,是石长老。”乾秦抬眼望向石秋风,一字一顿。
“一意孤行谋夺灭魂和七星龙渊的,是你!”石秋风沉声喝道。
“那又如何?”乾秦挑眉。
“灭门试剑山庄,也是你。”石秋风不住冷笑,“都杀人全家了,行正影直这种话,你也有脸说?”
乾震呼吸一滞,笑意退却,面色苍白起来,右手紧紧捏住了扇柄。
乾秦沉默半晌,眉头微蹙,似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最终还是摇摇头,坦诚道:“试剑山庄之行,本座没起杀心,是诚心要与易初云大侠做个交易。至于后来,为什么会突然动起手,又起了大火,拼个你死我活,本座也不知道……”
那段记忆似乎被抹去,他只记得,自己的初衷,并非是杀人全家。
他为什么想不起了……
乾震和司徒念面面相觑,心如擂鼓。
当年那件事,竟然有隐情。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乾震鼻尖一酸,全身都在微微发颤。
“心虚就心虚,编什么慌!”石秋风打断乾秦的沉思,鄙夷道,“你也不知道怎么就杀了人全家,这话未免也太好笑,你说出去,人家会信么!没人会信!”
“不过也无所谓了。”乾秦忽然眯眼,轻松笑起来,“无论当年那一战有无隐情,和正道的梁子是结结实实地结下了,之后的这些年,石长老也不负众望地继续火上浇油,彻底把白云宗推成正道武林的众矢之的。”
“对,没错,白云宗衰微到如今这个地步,你,我,乾震,宗门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这个答案,满意了?”石秋风越发暴躁起来,他本欲不动刀兵,以口舌揭开乾家父子虚伪自私的真面目,让众弟子想清楚究竟应该追随谁,再次翻转局势,而不是和乾秦这家伙打起没完没了的口水仗!
更气人的是,乾秦不温不火耍起赖,这口水仗他竟然还打不赢!
乾秦似乎怔了下,随即失笑,心平气和说道:“本座没想求什么满意的答案。只是看石长老想要单纯讲讲道理,那便奉陪到底,当然,石长老若失了耐心,想同本座真刀真枪动起手来,本座自当……”
“成王败寇。”石秋风抬手打断乾秦的话,冷着脸恨声道,“你敢不敢单枪匹马同老夫一决生死?!谁赢,白云宗就追随谁!”
乾秦想说什么,又被他厉声打断,继续强调:“老夫不会手下留情!”
“好,不过,本座会手下留情。”乾秦认真答道。
司徒念忍不住笑出声,又强行绷回去,心道乾震也算是随了爹。
人群里又有了些骚动,许多弟子都在强忍笑意,石秋风气得胡须发颤,袍袖迎风大展,双掌虚握成拳作引弓状,拉开架势,身形下沉,不动如山。
“父亲。”乾震瞧着乾秦依旧憔悴的一张脸,心下不安,毕竟他被囚了这么多年,身体受创严重,也难能精进武功,石秋风养精蓄锐多年,既能口出狂言,必有依仗,不容轻敌,他想不理会这无赖的赌约,助父亲一臂之力。
乾秦冲他缓缓摇头,又看了眼他身旁的娇俏丫头,眼角笑纹舒展,撂下句“保护好你自己的女人就行”,赤手空拳走上前,负手而立,冲石秋风一颔首。
“你的兵器呢?老夫不想欺负你。”石秋风冷声问。
“丢了……”乾秦低头看了眼空无一物的手掌,没回想出个所以然,又缺心少肺地淡淡一笑,“没关系,不碍事。”
乾震闻言,正欲把自己的玄铁折扇递过去,石秋风却已是忍无可忍,从来没遭受过如此羞辱,怒喝一声,挥掌一扫,狂风卷石平地起,满山火把皆一晃而灭,众弟子趔趄低呼,乾震一把拽过司徒念后退几步,目光却紧随父亲,只见后者面不改色侧身躲过凌厉一掌,抬手抓住石秋风手腕,向前一推,又撤半步,两人身形似黏在一起,方寸之间拳来掌往快成一团虚影。
“闪开!”乾震忽然皱眉,大喝一声,抬手一掌推向观战的叶陵。
话音未落,被山崩地裂的隆隆巨响转瞬淹没。
几乎是同一瞬,身在望云台中央的乾秦旋身翻落,咬紧牙关对上石秋风迎头迅疾劈来的三掌,身形一滞,后退半步,靴底坚硬茶园石地砖裂开蜿蜒蛛网,山巅震颤似地龙翻滚,第三掌似慈悲佛陀竖起手掌,硬生生击透他的背脊,挟着滔天海潮般,扑向围观的众人,叶陵所在位置首当其冲。
叶陵及身边子弟受掌力压制身形被缚,乾震一掌推来破了禁制,她顺势侧身就地一滚,撞开两个下属,于碎石崩塌砸落前避让开石秋风那掌,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嘴角见了血,她狼狈抬头一看,身后陡峭山壁赫然印着个巨大漆黑手印,没来得及闪避的五六人已被摧断全身筋骨血脉,塌成一堆模糊血肉,烧焦的断线木偶般堆在山壁前,浓稠的血顺着石阶滑落,毛骨悚然。
“苦海自渡……”乾震愕然回首望向石秋风,喃喃自语。
石秋风半生不近女色,清心寡欲,蛰伏近十年,竟偷偷练成了白云宗三大镇派绝技之一的苦海自渡掌。
能与苦海自渡抗衡一二的,唯有另外两门绝技——白云出岫与沧海巫山。
沧海巫山须阴阳双修,性命同修,修炼者武功进益可一日千里,同生共死,可此功法因始于人欲,对修炼者的反噬也极大,随着内功修为更上层楼,性情会发生变化,再清心寡欲的人也会日夜欲火焚身,巫山云雨不止,甚至走火入魔,抓些童男童女来行采补之术,总归是门不怎么体面的邪功,乾秦拿到秘笈后翻看一遍便封禁起来,不许门人修炼。
也不知当年合欢门门主将此功法赠与乾秦是抱着何种旖旎心思,但这已经不重要,碰了一鼻子灰的女人后来连带整个门派一齐葬身天方鬼域,来了个尘归尘、土归土,乾秦有妻有儿压根没打算碰这邪功,却也没有焚毁它,只是沉默地埋进尘灰里,同故去女人的一厢情愿做个伴儿,不再见天日。
石秋风清高,不屑于找个女人修此功法,也不敢。
他可不想跟个女人一起莫名其妙地同生共死,还是孑然一身最为强大。
而白云出岫,是乾秦独创的暗器功夫,无秘笈,不外传,只有下任宗主才有资格得其亲授。石秋风想偷学,也没门路。
只能为了练成苦海自渡,当了半辈子苦行僧,一大把年纪还没尝过女人滋味。
所以这些年他是真的憋屈,好不容易想要翻盘,夺走白云宗,乾秦好死不死偏生这时候回来,脑子还有点毛病似的,说着颠三倒四狂妄至极的话,他不想念什么打天下的旧情了,只想一掌拍死这早该上西天的老小子。
乾秦又趔趄退了半步,堪堪稳住身形,鲜血自紧抿的唇角溢出,愈来愈多。
石秋风毫发无损,眼中烧灼着癫狂杀意。
白云出岫作为暗器功夫,是需要独门兵器的,赤手空拳,无法施展。
“爹!接住!”乾震咬牙冲前,将玄铁折扇抛掷过去,乾秦却抬手一挥,将其荡回儿子手中,身形疾退三尺,纵身腾空而起,展开双臂挥动双掌,一声断喝,金铁嗡鸣声大作,山巅流云飞卷四散,杀意爆燃,铮铮铿铿冷冽刮擦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若金戈铁马,大军压境,阵前齐喝,满山所有弟子腰间手中长刀短剑齐齐出鞘脱手,直冲云天,在乾秦掌下连缀纷飞,于月色下凝作万千悬滞扇页,随着并起的食中二指,如滂沱暴雨,落向石秋风苦海自渡的慈悲佛陀。
乾震脸色苍白地伫立其中,仰首望着白云宗至强二人一战定胜负生死,在漫天的血色杀意中,袍角飞卷,几近定不住身形,自觉人如蝼蚁,命若草芥。
苦海无边,回头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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