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日并不算很长一段时间,通常人们并不应该明显地感觉到二十日前与二十日之后的区别。
当然,只是通常而已。如果这二十日横跨了秋时和冬日的分水岭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从起床时的直观感受上看,冬天似乎要比秋天热乎不少——
城堡里的壁炉已经开始熊熊工作了,这对于艾思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与通常的壁炉不同,对于风暴崖这样的高层城堡,位处上层的房间由底层的几处大壁炉统一供热,这对于侍从们无疑是一项不轻松的体力劳动;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勤劳的士兵们,城堡里的所有人才能在冬日惬意地享受如同被拥入怀抱的温暖。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需要外出训练。无论是再寒冷的天气,日常的训练对于风暴崖的所有士兵都是铁律一般的规定。
一想到冷风凛冽的操练场,他便忍不住把棉被拥得更紧了。
“外面一定下雪了吧......这么冷,应该下雪了吧......”
虽然与哥哥同为北地的冈瑟尼人,艾思可从来不敢说自己不怕冷。事实上,只要到了冬天,他甚至连门都不愿意出。
“不过,明天就可以休息了吧......马上就到安息日了。”
下意识地扫过中墙圣像手边的年历,艾思不禁喃喃自语起来,“扈从冠军赛也马上就要开始了呢。”
“等等,明天不就是......奇拉和哥哥决斗的日子吗?!”
突然想起这一点,艾思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哎呀,不知道那笨蛋哥哥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过,面对这样的对手......虽然牛皮也吹了出去,果然也没有人会当真吧?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他应该不会放弃的吧。”
“他是不是,已经起来训练了呢?是不是和自己当初一样拼命呢?”
“虽然没有人当真,但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意义是不一样的吧......”
想到这里,艾思已经全然没有睡意了。
“去看看吧。”
*
与艾思的预测相左的是,尽管现在的确已经很冷了,风暴崖却还没有到下雪的时候。
孤零零地点缀在操练场外围石碑边上的几棵大树小树也已经落尽了叶,那几只在上面筑巢的乌鸦也已经毫无遮挡,仿佛住在没有墙壁的房子里那般毫无安全感。
清冷的太阳才显露出一丝薄晕,寒风掠过,那几只可怜的鸟儿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艾思照季节披上了厚一些的兽皮披肩,牢牢地护住自己的脖子不受到冷空气的侵袭。天甚至还没完全亮,不远处的操练场上已经隐隐晃动着一些不孤单的人影了。
一步步走近,艾思的眼睛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寻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呼吁——”
白色的汽雾紧随粗重的呼吸声吹过面甲飘散于风中,弥斯披甲的身体也随之韵律而上下起伏;他的双目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盯着站在他对面的泽文,脸颊上挂着几粒汗滴。
“呼吸节奏。”
“是的,老师......”
还没等弥斯闭上嘴,利剑已经从侧下方斜搠上来,直指弥斯的眉头!
弥斯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情,但仍然作出了正确的反应,向后撤步的同时收剑回来,堪堪从下端托顶住对方的剑势,预防他在刺空之后毫不犹豫地向他的身体发起迅速的下劈与拖割。
然而此时泽文已经以流畅而惊人的剑路收回来,挥剑朝他因回防而暴露的左臂斩去。
弥斯朝右手边跨出一步,再度横剑格住。
“二......”
那个瞬间,他的嘴唇微微一动,默念着。
下一次攻击是回转直刺中线,目标咽喉。
他的应对是环绕步,同时用强剑身拨开剑锋,同时斜刃威胁老师的面部。
“三。”金属碰撞的敲击响起时,他再度默念道。
“哐哐!”剑身轻微的振动让他的虎口略微酥麻,泽文老师的剑并不蛮,但速度极快。
“四五。”
“哐哐哐!”
“六七八!”
艾思几乎看呆了,泽文手中飞舞的剑刃仿佛只是一道反光,在空气中来回闪烁,快得迷乱他的眼睛;但更令人吃惊的是,弥斯,他的哥哥,竟然能有模有样地接住这每一招每一式。
“叮叮,哐哐哐哐!”
“九十!十一二三四!!”
接住第十四下的时候,他的心里几乎要咆哮出来了;要不是泽文老师尤其讨厌他在对战的时候胡乱喊叫,他那时候就已经吼出来了。
但当他把第十四下在内心里默默地吼出来的时候,他吃了第十五下——
他没能及时收步,被泽文的剑刃看似轻而飘逸地掠过了手背。锋利的金属划过手甲背面的起伏皱褶,“嗞啦”一瞬发出刺耳的声音,并留下一条白色的割痕。
“如果不是手甲,你手背里的血管都已经透气了。”
“我明白......老师。”
泽文瞄了他一眼,再度进入了无言模式。
通过这二十天不间断的艰难对练,弥斯也已经真正摸透了这位看似冷漠孤高的圣骑士的脾性——他只是把需要说的话说完,从不愿多说,也从不愿少说,仅此而已。
他也知道,在这种时候,要打破沉默只能靠他自己。
“继续吧,老师?”
但泽文老师却将剑收回了鞘中,背过身,重新整肃自己的衣甲。
“训练结束了。”
“可......明天就......”弥斯并不想就此结束,他觉得自己甚至还有精力再训练两个日夜,如果决斗的日子来得再迟一些的话。
“就是因为如此,今天你需要休息。”
“您的意思是,我的实力现在已经可以一战了?”
“我并没有这么说过。”泽文毫不留情地置予否定。
“......那......您觉得,现在的我对奇拉有多少成胜算?”弥斯依然不失希望地追问道。
“两成。”
“......有那么低吗?”
当泽文老师像这样没有回话的时候,弥斯就大致明白了,自己或许问了一些没有必要回答的问题。
“那......我们还是继续训练吧。”
“那就剩下一成了。”泽文老师闭着眼,头也不回地说着,“回去的时候记得把盔甲归还。”
“即便是这样......您还是要求我胜利吗?”
“你不想胜利吗?”
“我当然想,可......如果是您说的,那我也不得不相信了......即便我这样训练了这么久,这样的差距还是......”
“两成的意思是,决斗十次,奇拉可以胜八次。”泽文稍侧过脸,“另外两次呢?这一次又是哪一次呢?那取决你自己。世界上没有强者恒胜的道理,否则在恶魔面前,所有凡人都应该理智放弃抵抗,任凭其宰割。”
“就算毫无机会,也应该竭尽全力!”弥斯说着,情不自禁地举起了剑。
“你也一样。”泽文说。
像是思考了好一阵子,弥斯抬起头,“我......明白了。”
“最后再告诉你一件或许会有用的事情。”
“......啊?什么?”
“当你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试着想象有人站在你的身后。”
“我的身后?是在精神上支持我的那些人吗?”
“不,”泽文回过身,面对着他,笔直地站在弥斯的身前,有力的手指指向他脚下的地面,“是你必须拼上性命守护的人。”
弥斯没有回答,但泽文本也没有听他回答的意愿。
“好好休息。”
他再度背过身,这一次他要离开了。
但弥斯叫住了他。
“老师!呃......那什么......”
泽文驻步,但没有回过头,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弥斯把话完整说完。
“......明天......您会来看吗?”
“如果你能赢的话。”
在初升之阳的艳丽晨辉映照下,孤高的身影踏着沉静的步伐缓缓远去,最终映入艾思眼帘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在那个瞬间,他的心里涌起了一丝想要将它藉笔墨记录下来的冲动。
而留在那人头攒动的操练场上是学徒,和他从未如此强烈过的对胜利的信念;弥斯感到一股无法阻止的情感涌上他的脑袋,头皮的毛孔几乎都收紧了。
毫不顾忌旁人的眼光,像疯了一般,他一个人朝着泽文远离的方向高声咆哮道:
“啊,没错!我当然会赢给您看!!!”
*
入冬以来的第一个安息日,亦即约定之日。
尽管为了让他以最好的状态迎战,泽文老师临走前也不忘叮嘱他要充分地休息,但弥斯依旧早早地就睁开了眼睛。他躁动的情绪能从昨天一直高昂到这个时候,也可以算是一种别样的才能了吧。
生平第一次,他到得比加布还要早。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忍不住沾沾自喜。
教堂的大钟敲过四声的时候,场地的附近已经聚集起了几十位围观者,考虑到风暴崖的规模,这虽说不是什么大数目,也同样不算少了。这场战斗在风暴崖这个坐落在边境防线前端的狭小军事要塞里确实引起了一定的关注;又或者说,在日复一日的艰苦训练中,观看这样的节目对于士兵们也算是一种娱乐了。
但就算是余兴节目,在心里弥斯也清清楚楚地明白,除了他熟识的那几位之外,那些家伙们并不是来看奇拉?祖尔萨宁与弥撒铎的决斗的。
他们是来看奇拉?祖尔萨宁与“泽文大人的学生”的决斗的。
他四下张望着,希望能寻得泽文老师的身影;如果那位年轻的天才圣骑士的确在这里的话,即便他一句话都不用说,也不会有任何人有半点可能忽略他的存在。
倘在平时,弥斯当然不希望自己被他那对冰冷的眼神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剖析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然而,就在此时此刻,他真的希望老师能亲眼见证自己的胜利。
“或许......他忙于城堡事务,来得会晚一些吧......”
他这么安慰自己,不免有些许泄气。
他始终没能等到泽文老师,反倒等来了他的对手——
奇拉?祖尔萨宁已经披盔戴甲,扛着剑,甚至连剑鞘都没有带就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艾思和她们俩的老师——老弥丹诺大人也都陪同她来了,老骑士似乎对这场战斗也颇为感兴趣。
围观的人群登时为他们让出一条宽敞的道路来。
进入场地,将剑往地上一插,奇拉环抱双臂,神气地站在弥斯的对面,耸了耸肩,“来得这么早,却紧张得连护具都忘了穿吗?”
“不,这样我算准备好了。”
“为了逞强就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吗?我倒是无所谓。”奇拉冷笑着,手里的剑微微颤抖,“——就算是不开刃的钝剑,你也是会死的哦?”
弥斯当然清楚这不仅仅是威胁而已。
“谢谢,但我已经仔细地用脑子想过了。”
“‘脑子’?”奇拉嗤之以鼻,“不愧是笨狗——”
隔着头盔弥斯并不能看清奇拉的表情,但就算是铁罐头一般的兰泽式板甲,也掩饰不住这位大小姐骨子里的傲慢和暴戾。
“那我就——戳爆你的眼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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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