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一声清彻骨髓的脆响。弥斯躺倒在地上,手臂弯折向了不可能的角度。
首先袭来的并不是疼痛,而是极度的惊恐。他的小臂如同他身体多余的附属物一般,有气无力地勉强连接在他的关节处,扭向了一旁——弥斯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手臂可以反向弯曲成这种程度,而当他意识到这个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正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时,顺着脊柱,渐渐爬上来的恐怖疼痛感这才侵占了他的所有感官,让他浑身的肌肉都战栗起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呃啊!!!——疼.....疼!!!疼死了啊!!!!——”
他痛叫着,泣不成声。
贝汉默大人也已经紧随着弥斯扑了过来,虽然晚了一步。大块头圣骑士以他无可匹敌的绝对力量将已经愤怒得不能自已的奇拉从背后扑倒,他的双臂就像树干一般,死死地压在奇拉的手腕上,手指像深深扎进沙地之下的粗壮树根,让奇拉绝然无法动弹分毫。在这位大人的面前,奇拉的所有怒吼和挣扎都不过是困兽之斗。
然而伤痛却已经造成了。
“快!担架!”贝汉默大人急忙喊道,而以阿麦德利为首的几名扈从在交代之前就已然动身去办;另一位不知名的扈从则毫不犹豫地撕咬下自己衣服的一角,试图为弥斯的伤臂做固定——但这个时候,一丝丝的挪动对他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剧痛。
“冷静,冷静,弥斯!担架马上就来,请稍微忍一下!”
“——我受不了了!!!疼!疼啊!!!——”
知觉在不断涌上来的痛苦轰击下变得逐渐稀薄,甚至连自己的哭喊声也变得遥远......
剩下的只有模糊的声音,在他耳边杂乱而模糊地轰鸣,逐渐地,那些支离破碎的单词在弥斯的耳朵里都失去了意义;还有那些模糊的色彩,在他的眼前纷惑而迷乱地飘舞,逐渐地,那些光怪陆离的图案在弥斯的眼里也都丧失了含义。
“......”
“......担架来了!......”
“......快!你们这些废物,别傻站着啊!......”
“......看在主的份上!小心点!......”
“......”
“......阿麦德利!楼梯楼梯!......”
“......”
“这是......我哥哥?!他又怎么了??!”
“这关节处......已经完全断开了,这样......”
“......迪里埃阁下,可以允许用那个吗?!”
“您要知道,贝汉默大人......”
“我知道,但这......这已经是紧急情况了吧?!如果您不允许用那个的话,恐怕这条手臂......不可能恢复得过来吧?”
“阁下!想想办法救救我哥哥吧!”
“施行圣迹的话......”
“圣司阁下,让我来做吧。”
“唔......”
“别再犹豫了,迪里埃阁下!就算您不能用那个的话,也请让其他圣徒用吧,这......看在主的份上,他可还是个孩子!”
“圣司阁下,快允许吧!”
“嗯......既然要用圣迹的话,那还是由我来做吧。”
“可是圣司阁下已经......在北方那次也是您......”
“你还年轻。我这把老骨头,不久之后主就会召我去的,多用几次也没关系。”
“可......”
“好了,就这么办了。我也允准了,不是吗?”
“......既然您这么说了。”
“那就快点吧,阁下!”
“知道了,知道了,贝汉默大人。唉......你们这些个圣骑士,都不能再多一点点耐心吗?”
“抱歉,阁下!快开始吧!”
“......”
*
无边的黑暗似乎开始有了尽头。
那是在扭曲混乱的地平线上逐渐出现了晨阳般金色的光芒,并将噩梦与苦痛逐渐转变成金色的幻景的时候。
但在这幻境中,弥斯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燃烧着的金色火焰,逐渐宣称了那原本为恐惧和伤痛主宰的无意识世界的所属权——那是一种完全无可争议的侵吞,仿佛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为它所创造。
而弥斯自己,也成为了金色的一部分,恰如他的名字在古语中的意思一样;或者不如说,那火焰正是弥斯的生命。
而像从何处获得了柴薪一般,它正重新舞动起来,愈演愈烈。
*
当弥斯重拾自己的知觉时,自己又躺在了熟悉的地方;尽管并不是同一张铺位,但那一排书架不知怎么的却让他放宽了心。
“......啊......那条街吗?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前往拜访的,就算为了尝一尝你家里人的手艺也完全值这一趟。”
“那就太感谢您了,前辈。”
“你也太过拘礼了,加布。在风暴崖这种地方,哪有什么前辈后辈之说——如果你非要称呼我这个刚刚被你打败过的人为前辈的话,恐怕我也只能羞愧得立刻把脸埋进摔跤场的沙地里了。”
“我想,那恐怕就是我方才的狼狈样子吧。”
在一旁闲谈的阿麦德利和加布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和自己受的伤比起来,加布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脸色看上去也丝毫不差......
噢,对了,我受伤了。
我的手臂......断了。
弥斯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就如同在金色幻境中的感觉一样,尽管正想像人总是会忘记自己做过的大多数的荒诞梦境一样,他也无法回忆起昏迷时候的景象——他只知道,他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更不要说什么疼痛了。
当然,他能确信自己并没有死。他仍能够看见自己的鼻子和额前的头发,这至少说明他的灵魂依旧在自己的身体里面。
显然,自己也还能操纵自己的身子,否则自己也没办法转过身看见自己旁边铺位的加布和阿麦德利。他半坐起来,感觉轻飘飘的,似乎根本不需要什么力气。
自己仍旧能操控自己的身体,然而却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是自己的了。
他只能用这种完全不合常理的语句来描述自己的感觉......
但他此刻关心得更多的并不是自己的感觉,而是自己那被折断的手臂。
他不可能忘记那恐怖的一幕,折断的上臂向反方向扭曲的那场景——受到这种程度的伤,就算勉强能恢复过来,也不可能像原来一样了。
而少了一条手臂的自己,还能继续摔跤吗?还能继续学习剑术吗?
还能继续在风暴崖待下去吗?
还能继续做一名骑士扈从吗?
还能继续接受泽文老师的教导吗?
还能......
他有些害怕看到自己缠着白色绷带的手臂,但他明白自己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但等等......
为什么......自己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手臂举到自己的眼前?
没有任何白色的包扎,他的手臂完好如初,就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就像梦一样,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仅此而已?
*
“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弥斯惊叫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噢,弥斯,怎么了?”加布闻声转过头来,询问道。
“这个小子也醒了,那就行了。”阿麦德利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看来我可以回去向贝汉默大人报告了。回见。”
“告诉长官他大可不必担心我们了,谢谢。”
“没问题。”
“我......我......我的手......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加布?”弥斯还依然一头雾水。自己的左手不但没有任何折断的迹象,甚至连绷带都没有缠!
“我只想知道,哥哥,为什么你每次来的时候都能带着比上一次更严重的伤,而你还要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下次麻烦你能站着走进教堂来吗?”弥斯这才注意到正蹲在书架的一边找书的弟弟,他转过头,语气里充满了挖苦,“对了,就是后天。聆圣日所有人都得来听迪里埃阁下讲圣课,记好了!”
“不不不,我是说,我的手臂没断吗??!我是不是做了个梦??!”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梦......”艾思从书架里抽拣出两本书,夹在腋下,这才站了起来,没好气地回答,“你只需要感谢迪里埃阁下就好了。”
“阁下在哪儿?”
“在歇息。”
“是阁下治好了我的伤?!今天是哪天?!......”
“我不是才说吗?后天是聆圣日,今天当然是末曜日,你弄坏自己手臂的同一天下午!你才躺了半时不到!”
“怎......怎么可能?怎么办到的?这绝对是奇迹吧?!”
“你说对了,”艾思朝他眨了眨眼睛,“就是奇迹。”
*
弥斯愣了一下,“你是说......像圣骑士的‘天使之手’那样的?”
“风暴崖教堂的圣徒们都不是普通的圣职者,而是与圣天使缔约的最虔诚的战地牧师,能够降下圣迹,瞬间治愈大多数骑士肉体的创伤,在战场上提供援助——你以为骑士团教堂存在的意义就是祈祷吗?”
“看在主的份上,这也太方便了!”弥斯瞟了一眼一旁的加布,他似乎并没有为艾思的话感到惊讶,似乎早就已经知道这回事了。
“施行圣迹是有代价的,可不是能随便乱用的。感谢主吧,你这幸运的家伙。”艾思走过他的床前,瞥了他一眼,“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没问题了?没问题了就回去了吧?”
弥斯白了他一眼,“我这个哥哥就这么碍眼嘛?我还是感觉不到我的身体,这又是怎么回事?”
“正常现象。阁下说,你的身体还承受不了这么快的代谢速度,躯壳的各个部分在圣焰的作用下被激发了,而你的精神意识对如此大的改变还没能适应,导致了意识和知觉的脱离。”
“说人话。”
“简单来说就是你太弱了。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艾思只好这么粗暴地解释道。
“......你现在说起话来倒是像模像样的,明明没来这里多久的......”
“你才是风暴骑士团的成员啊,哥哥。”艾思突然提高了音量,“我想知道,能不能别让我这种外人来告诉你啊?!”
气氛骤然变得尴尬地沉默。明白人都能听出来,艾思这话里充满了酸味。
意识到自己说了有些不妥的话,艾思扭过头去,尽量不去看哥哥的脸,“......我把这几本书去给阁下带去。”
“放心吧,艾思!”但弥斯扬起头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说过了,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无论如何,我也会让你成为风暴崖的一员!我保证!”
“请务必让我也帮上忙吧,弥斯。”一直没有打扰这两兄弟谈话的加布终于也开口了,“尽管不明白具体的状况,但作为我在风暴崖的第一位真诚的朋友,为了维护我才闹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不管是什么,我都会竭尽所能的。”
“那就太好了!看吧,艾思!有了加布的帮忙,我们的胜算又增加了一倍!要对我们有信心啊!”弥斯激动地朝已经走远了的艾思的背影方向大声嚷道。
“从一成变成了两成吗?毫无根据的乐观,要我怎么做得到?”艾思轻声自嘲着,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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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