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湖中传来回应:“乐家平和地,七月夜流风,如此风雅之地风雅之时,林公子何苦作那凉薄人?需知他乡遇故知,该是人间至乐事。”
随着这声清雅的回答,一具瑶琴如小舟,穿过寂静的燕青湖,出现在林苏和风舞的面前。
舟上当然是柳天音。
柳天音面对风舞微微一笑,盈盈一鞠躬:“柳天音见过风少阁主!”
风舞的眼睛微微一亮:“柳天音,莫不是大苍京城天音坊乐动天下的天音小姐?”
“乐动天下,从来都只有乐圣圣家,小女子岂敢劳少阁主如此高评?”
她这一回答,印证了她的身份。
风舞回礼:“天音小姐过谦了,天音坊以姐姐之名为名,大苍顶级文豪、王公贵族莫不以亲闻姐姐一曲为毕生之幸,姐姐乐道之高,风舞虽身在燕青湖,亦是如雷贯耳……”
两个乐道奇女子一见面,相见恨晚……
林苏在旁边似有冷落之嫌,然而,谁人又知他的心弦悄然拨动?
柳天音是天音坊的人。
很少有人知道她是天命道门的人。
更加没有人知道天命道门,又是什么样的道门!
毕玄机有过一个极为狂野的猜测,天命道门其实是圣殿的一个隐秘机构。
专门为圣殿去办一些圣殿不方便办的事情。
林苏一听这个猜测,就信了三分,因为他知道圣殿这样的殿堂,是需要这样一个隐秘机构的。
后来,随着他对天命道门的了解,随着他与柳天音的几次交锋,他对毕玄机的判断,信了七分。
而今夜,这猜测的可信度到了九分!
为何?
因为她出现在燕青湖!
燕青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湖,它,基本上等同于乐圣圣家后花园里的鱼池。
陌生人是不能进入燕青湖的!
而如果天命道门是圣殿的机构,那才叫一切顺理成章!
柳天音是圣殿的人,圣殿的人到任何一家圣家,都是回农村老家……
那么,风舞不认识柳天音,在他眼皮底下片刻时间完成了从“萍水相逢”到“相见恨晚”的全过程,是不是真的呢?
林苏笑了:“少阁主,我得走了!”
“走?”风舞有点吃惊:“晚宴都准备好了。”
“还是且待他日吧!”林苏道:“我与天音小姐有约在先,欲去趟东南佛国。”
“去东南佛国……却是为了何事?”
“去拜访一位佛门大贤!”林苏言。
风舞沉吟半响:“此去东南佛国,亦是万里行程,我之九音鼎,颇有赶路之奇效,如两位不弃,风舞送你们一程如何?”
林苏目光投向柳天音。
柳天音嫣然一笑:“风少阁主有此美意,岂能拒之?小女子与少阁主同修乐道,一见如故,刚好可以多交流交流。”
风舞脚下的小舟一变而成大船,柳天音脚下的瑶琴直接收起,上了她的船。
大船贴水而行,片刻间浮光万道,穿空而起。
破入云层的瞬间,一声轻吟,大船之上八根壁柱亮起,宛若客厅。
一张茶几凭空出现,茶几之上,茶壶煮水,香气四溢。
柳天音怀抱瑶琴,含笑而坐:“刚才小女子遥遥闻一惊世曲,却是远隔百里无法察之真谛,不知能否有幸再次闻之?”
风舞微微一笑:“我这九音鼎有记录之功,如果林公子不反对的话,让柳姐姐欣赏欣赏也是不妨的。”
林苏淡淡一笑:“此曲颇为凄苦,并非此良辰美景该奏之曲,天音小姐有兴,自可闻之。”
柳天音道:“小女子身为修乐之人,但有妙曲即是良辰。”
那就妥了!
经典名曲《二泉映月》经九音鼎的加持,真正如泣如诉……
曲中与命运的抗争,更加悲怆动人……
九音鼎化的舟,速度变慢了,不再轻快……
天空不再是星光弥漫,而是漫漫雨夜……
圣宝九音鼎似乎真正激发了这首名曲的内核,牵引了文道伟力……
风舞眼中,无限悲凉……
一曲终了,外面浓得看不见星光的夜幕慢慢分开,凄凉的乐声还在夜幕下回荡……
风舞一缕声音悄悄传向柳天音:“身处逆流下,苦苦求生存,有错否?”
她说的似乎是刚才的乐曲,刚才曲中的那个折竹为胡、剪马尾为弦、以生命抗争的那个瞎子,但又似乎……另有所指!
这天地间,长期身处逆境,苦苦抗争的人,又何止那一个瞎子?至少还有面前的这个他!
柳天音没有回答,但她的目光移向了船边的林苏……
风舞再道:“柳天音,你执天命,但你未必知人命。”
柳天音头未回,头发都未动,一缕声音回传:“伱知人命?”
风舞道:“我亦不知,但我知道处于他这种处境之下,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只是求生本能,任何人与他换位而居,所作的选择只能与他一般无二,包括我风舞,也包括你柳天音!”
短短两段话,宣告林苏一开始的判断是正确的。
风舞认识柳天音,而且知道她的根脚。
柳天音传音:“所以你今日以九音鼎送我们万里穿空,并不单纯!”
“是!”
“你欲以乐圣圣家为赌,为他站台?”
“我只是一个少阁主,我没有资格以乐圣圣家为赌!”风舞道:“但我可以以自己为赌!我赌他的存在,不会让这个混账世道变得更坏!”
柳天音久久沉默……
终于,她轻轻吐出口气:“风舞,你终于还是站队了,我也不知道应该欣慰还是痛惜……但我要告诉你,天命已变!”
“天命已变是何意?”
“意思是,他的天命之罚现阶段已不会出现,因为他已非乱局之中的那颗变子,我们此行,就是去寻找那颗新的变子……”
风舞心头大浪翻滚……
她今日的离家而出,与他们同行,是她人生中最艰难的决择,一旦踏出这一步,后果注定难测,风波之大,乐圣圣家根本承受不起。
但她也说了,她不代表乐圣圣家,她只代表她自己!
如果真有天命之杀,站出来阻止天命之杀的人,只是她风舞!
该承受代价的,也只是她风舞!
她的决绝,她的心性,她的立场,她的站位,都是秘密。
这秘密,在柳天音面前现露无遗,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巨大的震撼,林苏不再是天命之下的牺牲品,他的路已经改道,柳天音没有杀他的理由。
两女肚皮里面的官司,两女神识间的交流,林苏不是神,他也不知道。
但他也有触动……
触动就是九音鼎……
九音鼎外的流光,在旁人看来是圣光,而在他看来,除了圣光之外,还带着时空法则的玄机……
其实所有的文道圣宝,都带有时空法则的玄机。
李归涵的道玺,万里穿空一瞬间……
墨青的量天尺,不以速度见长,但依然是万里穿空仅一刻……
这九音鼎,也不以速度见长,但它依然能够搅起时空漩涡……
时空法则,时间为尊,空间为王……
天道之下,七法三百规,时空居七法之二!
文道高居五道之首,就是因为文道到了后期,文道伟力之中蕴含一丝时空法则!
林苏的元神长居时空长河,接触的理论高深莫测,但那只是理论。
九音鼎虽然只带有一丝时空法则,但那是时空法则的应用。
有理论,有应用,林苏坐于时空之下,心头的感悟一日千里……
黑夜过去,白天来临……
清晨的阳光酒满大地的时候,下方遍地都是佛寺。
遥远的风中,传来佛寺的禅钟……
“慈云钟越空山响,朝惊玉露暮惊蝉!”柳天音道:“慈云寺到了,千佛寺只在千里之外!林公子,该当分析分析你要见的这位佛门大贤了!”
她的声音一落,九音鼎的速度一落千丈,慢悠悠地在浮云中飘荡。
因为要分析情况。
“浮云大师,出身修行道,半路入佛门,舍象天法地修为转修佛门要义,十年至金刚极境,换算成修行道上的通行说法为源天一境之巅,距离二境半步之遥。”林苏道:“剩下的你来补充!”
柳天音道:“他出身微末,幼年独眼,此眼纯黑无瞳,因多受冷眼,故性情暴虐,踏入修行道,杀戮颇多,后遇千佛寺已涅槃的老方丈浮山,受其点化而入千佛寺,十年后,右眼开启,瞳仁为坐佛,他之魔性从此不现,遂成佛门高僧。”
两人说的都是浮云大师。
只不过,着眼点并不相同。
林苏说的是他的战力修为。
柳天音说的是他的身世。
但结合起来,他这个人就丰满了……
他最大的特异就是双瞳,左眼为魔眼,右眼为佛眼……
左眼开启,杀戮天下。
右眼开启,慈悲为怀。
佛门言,这是佛法的奇威。
世人言,这是魔佛的合体。
林苏言:“你我所言,各有侧重,合并起来,即为我此刻眼中的浮云大师,不知天音小姐可还另有补充?”
“有!而且非常重要!”柳天音缓缓道:“浮云大师精研之规则乃是因果法则!”
因果?
林苏心头微微一跳……
他也是研究过法则的,他知道法则之神奇,其中有几种法则更是离奇到了极致……
天命是其一!
因果是其一!
轮回也是其一!
何为因果?就是洞察因果相连,进而加以利用,说起来空泛而深奥,用一个简单的比方就能让人后背发麻……
某个掌握因果法则的人,想杀了你,他会怎么做?
他不需要直接对你下手,他只需要在因果局中截断某条线,他就杀了你!
比如说林苏!
他的崛起,是无数链条共同组成的结果。
中途他也遇到过无数的危险。
当然也有无数的机缘。
因为这些机缘的存在,他才有今日之活蹦乱跳。
假如某个高人,扰乱这个因果局呢?
让他遇到的机缘不存在,或者将这份机缘直接切换成危机,那林苏还能崛起吗?
这是非人的手段!
这是神一般的手段!
所以,因果法则,才是神秘莫测,让任何人头皮都发麻的东西。
风舞脸色大变!
她虽然深居乐圣圣家之中,对乐道之外的世界所知不多,但不代表着她孤陋寡闻,她知道这世间最顶级的法则。
其中就有因果!
他们要拜访的这位佛门大贤——鬼才知道是不是大贤。
竟然是一位精通因果法则的人!
因果法则,杀人于无形!
即便当时不杀,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埋下暗棋,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发动。
“浮云大师,必须得拜访么?”风舞实在忍不住了。
“必须拜访!”
风舞深吸口气:“那么,在你们的设定中,他是友是敌?”
这个可怕的问题,柳天音没有回答……
林苏回答了两个字:“难说!”
风舞的心一沉到底……
林苏展颜一笑:“不管明日风狂雨骤,今日终是万里晴空,风少阁主万里相送,我有一曲相赠,此曲毕,你回头!如何?”
风舞深吸一口气:“好!”
林苏笛子一起,一段轻柔之曲,缓缓流过九音鼎,此曲与《二泉映月》恰是两个极端,二泉映月,满满的都是与命运之抗争,而这首曲子,自然清新,宛若江南之雨洒过飘香的茶楼,让人心神俱醉。
两女的眼睛都闭上了,任全身上下都沐浴在神奇的乐声中。
乐声结束了。
两女的眼睛同时睁开……
“此曲真能代表你此刻之心境?”风舞喃喃道。
“是!”林苏道:“所以,你可以放心回头!”
一句“放心回头”,是告诉风舞,他知道风舞的善意!但此去千佛寺,祸福难料,他没有必要跟风舞或者乐圣圣家作捆绑,所以,风舞可以回家了!而且他此刻的心境也平和得很,风舞回家之时,还可以放心。
风舞慢慢回头!
林苏与柳天音踏空而去……
但是,越过前面的山嘴之时,林苏突然回头了……
因为他知道风舞也回了头!
两人虚空而视……
风舞道:“我刚才的回头,是我答应你回头!但现在,我还要再次回头!”
“为何?”
“因果之莫测,世人皆避之,但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风舞一步上前:“其实人世间每一步行走,都是因果,既然根本避不开,又何必多此一举?”
林苏久久地看着她,轻轻一笑:“来吧!”
三人起步,数步千里!
千佛寺到了!
千佛寺外,群山环抱,山作佛形,奇形怪状,有面目慈悲苍天之下沉吟者,有仰面朝天,遥望星空者,有长眉顺眼,俯首而下者,亦有金刚怒目,横亘山间者。
山中,处处皆寺,处处皆佛。
有人言,千佛寺的自然之佛成就了这座三千年古刹。
也有人说,是这座古刹成就了这片佛境。
“入千佛寺,需怀礼佛之心!”柳天音道:“沿佛脚,过佛手,一步凌空入佛门……那边!”
她的手指所指之处,是一座孤崖,孤崖如手臂,斜指万里群峰……
三人脚下一动,齐齐踏步,沿着山脚步步登高……
山风徐来,遍体生凉。
禅钟袅袅,不知来自何处。
“千佛寺,我知道你曾打过交道!”风舞道:“但我还是得说,莫要带着成见!”
她说的是瑶池盛会。
瑶池盛会之上,林苏最大的对手是须弥子。
他如果未入瑶池,须弥子会是本届凌云首尊。
他入了瑶池,须弥子且不说凌云首尊整成了黄花菜,而且还顶着魔道奸细之名,被空闻大师亲手除掉的。
那一番变故,须弥子身死道消,千佛寺也遭遇了一次严重的名声危机。
当时,修行道也好,文道也罢,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凌云首尊乃是青莲第一宗师,但现在,这一点已经不是秘密,至少在对他格外关注的人眼中,不是秘密(东海龙宫除外,他们孤悬海外,而且也并没有视林苏为敌人,刻意去打听他的底细)。
风舞知道他是凌云首尊。
知道这一点后,她就必须提醒他,莫要因为瑶池会上与千佛寺有过一番不太好的交往,进而对千佛寺带上成见。
千佛寺不是一般的寺,虽然是修佛的,但它也是修行界的顶天梁。
他对待敌人可从来都不会手软。
它教出来的弟子也是如此,就比如昔日的须弥子,度了凶谷八十七凶,度的方式就是肉身与元神同时度——直接灰飞烟灭的那种。
这样的地方,你如果带着成见而入,那就是找死!
林苏笑道:“放心吧,我对佛门从无成见,纵然有些佛门败类,代表的也只是他自己!”
“你能这样想就对了,此番……”风舞的声音突然停下。
因为他们一步踏过孤崖,孤崖前方是一座吊桥,吊桥之侧,一个老僧盘腿而坐,他这一座可不是在悬崖边打坐,他直接坐在吊桥之上,晃晃悠悠,狭窄的过道,因他一坐而根本过不了人。
你要过,除非从老僧头上过去。
三人来到老僧身前,老僧一双眼睛慢慢睁开,静静地看着三人,这眼神,并不明亮,甚至有几分污浊。
林苏微微鞠躬:“大师,能否借路一行?”
大师微笑,摇头。
林苏道:“小可来自大苍国,只为求见千佛寺浮云大师,如果大师对浮云大师有所了解的话,当知此为故人之访。”
浮云大师自出千佛寺之后,所有的时间都在大苍国,说是故人,也说得上。
大师依然微笑摇头。
林苏眉头皱起:“佛法无边,普度众生,而大师今日桥头一坐,走自己之路,让他人无路可走,却不知是否吻合佛家要义?”
柳天音和风舞心头一动,这是标准的佛家要义,来到佛地,以佛言相敬,该当有门。
但是,桥头大师依然微笑,依然没有半点挪屁股的意思。
林苏三人面面相觑,都有点为难了。
以他们的战力,遇到战力阻道者,以力破之。
遇到以言语阻道者,论佛破之。
但是,遇到一个不动手,不开口,只微笑的老和尚,怎么弄?
前面桥上突然一个声音传来:“阿弥陀佛!三位施主有所不知,空言师叔修闭口禅已有四十余年,不能开口说话。”
修闭口禅!
林苏恍然大悟!
柳天音道:“既是修闭口禅,自然开口不得,还请老禅师略移贵体,让我等过桥。”
老禅师自然没有回答,桥上的黄衣僧鞠躬:“师叔曾犯大错,自领佛罚,以身为桥,普度众生,三位施主,若非过此桥不可,尽可踏他之首为阶,过桥即是!”
柳天音和风舞眼睛同时睁大。
此僧名空言,是“空”字辈的高僧,空字辈,那是跟方丈大师一个辈分的,算是千佛寺辈分极高的。
踏着他的光头过桥?
那踩的只是他的头吗?
踩的是整个千佛寺的所有光头!
千佛寺就用这种自贱的方式,来跟他们打这次交道?
林苏道:“身犯大错,自领佛罚,化身为石级,被千万人踩过,就算是赎罪么?”
“阿弥陀佛,正是!”桥上的黄衣僧道。
林苏道:“佛门清规,有戒必罚,小可佩服!然而,你等执罚之法,于己是自虐,于他人是进退两难!小可想问大师,你这千佛寺,是以罚己为名惩罚他人呢?还是心头根本就没有众生念?”
柳天音眼中异彩纷呈!
虽然眼前她还没有完全放下跟林某人的芥蒂,但是,她也必须承认,他这番话之高妙莫测。
佛门一见面给他们出了道难题。
但他转手给千佛寺也出了道难题。
你千佛寺派个修闭口禅的老僧堵在桥头,你必须踏他的脑袋才能进去,你这一踏,你就是对佛门的不敬,你也失了道义。
你不踏,你根本进不了门。
但林苏呢?没有纠结踏与不踏,而是甩手给了佛门一个两难……
你佛门这看起来是惩罚自己犯错的门徒,其实惩罚的是别人!
为啥?
你让别人纠结,让别人两难,不过吧,心愿难了,过吧,心怀负罪感。
你凡事都只以自己为中心,根本没有考虑他人,你这纯粹是没有众生念!
没有众生念,这个罪名可就大了,佛门之根本就是众生念,你失却众生念,你就抛弃了佛门之根。
桥上的黄衣僧脸色变了。
他突然发现,林苏所说的话,他根本回答不上来。
桥头的那个老僧慢慢站起,慢慢走过晃晃悠悠的吊桥,走到中途,他回头笑了一笑……
老和尚走了!
黄衣僧道声佛号也消失了!
桥面空了!
第一个回合,林苏赢了!
三人踏过吊桥,晃晃悠悠,这份晃悠似乎是这桥本来的特色,不管你有多高的修为,过这桥,都只能是晃悠的状态。
一步,两步,三步……
轰地一声,桥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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