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正平和的琴声在灯光昏暗的残破道观中缓缓响起,如同天籁梵音般悠扬,回荡于万籁俱寂的荒野山谷之中,瑟瑟寒风为之悄然而止,深邃夜空星月黯淡,整个世界沉浸在无欲无求一片空灵的曲韵之中。一曲终了,余音渺渺,朱道临缓缓睁开沉醉的眼睛,惊讶地发现原本侧耳静听的玄明道长,不知何时换了个抱元而坐五心朝顶的庄严宝相。朱道临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笑容,轻手轻脚把心爱的古筝放回盒中,略微整理一下周围的杂物,提起小炭炉上空了大半的铜壶走出大门,脚步轻快地前往数十步外平静如镜的清潭补水。晨曦泛起,大地苏醒,玄青道长缓缓睁开眼睛,先看一眼茶几上仍在摇摇曳曳的油灯火苗,再望向炭炉上滋滋冒气的铜壶,禁不住幽幽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站起来向外走,沮丧地嘀咕一句“竟然不如一个娃娃有定力”便打开虚掩的大门,垂头丧气地悄然离去。老道前脚刚走,墙边矮榻上沉睡的朱道临立刻将被子蒙住脑袋笑个不停,笑够了才掀开被子爬起来,几步走到墙脚快速打开最大最长的木箱,拉开包装的军用被子随手扔到睡榻上,转身把箱子里最上面一座北极星楠木座钟搬出来,小心将长宽三十六厘米、高达一米六五的古典式座钟竖立在两张矮榻之间的衣柜前,然后掏出怀表看了看,打开座钟的雕花玻璃面板,调好时间取出钥匙,一边麻利地给机械式座钟上链,一边得意地嘀咕:“等会儿倒要看看师叔你有多少定力,虽然这些用德国机芯组装的座钟花去老子三万多大洋,但绝对物有所值,如此的质量,如此的精密工艺,紫禁城里的崇祯皇帝恐怕都无缘享受,不拿出万两白银,老子看都不让他看一眼,哈哈……”半个多时辰后,练完五禽戏的老道神色安详地推门而入,看到朱道临仍保持原来的姿势熟睡,摇摇头走到茶几后方,拉过边上的垫子盘腿坐下,开始有条不紊地泡制早茶。谁知刚拿起茶壶,身后骤然响起雄浑的钟声,吓得老道扔掉茶壶跳起来,飞快转身的同时发出一声怒吼,在连续敲响八次的钟声中摆出个攻防兼备的太极架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最后一声报时的钟声尚未消失,墙边矮榻上的朱道临已经笑得全身瘫痪,老道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刻收起功架两步掠到矮榻边沿,恼火地按住笑个不停的朱道临“噼噼啪啪”一顿狠揍,打得朱道临鬼哭狼嚎连声求饶。“老子打死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孽畜!”老道恶狠狠骂完,又踹了哀嚎不已的朱道临一脚,这才拍拍手开始整理仪表。全身剧痛的朱道临哼哼良久,如怨妇般艰难地爬起来,哀怨地望着重新坐下擦拭茶壶的老道:“对不起啊师叔,我只是想给你个惊喜罢了,没想到你反应这么激烈。”“还说?”恼怒未消的老道大吼一句。朱道临连忙下榻,握住疼痛的肚子和膀子,怯生生坐到老道对面:“师叔看清那西洋座钟没有?里面的机械精密无比,外壳全都是上好雕花楠木做成,红毛鬼子说这种极品座钟每天误差不过一秒,呃……也就是大约不到一次呼吸的五分之一时间,小侄这回买了四座,一共花去八千两银子,高矮差不多一样,外形式样各有不同,想卖一万两银子一座,不知道……”“等等!你再说一遍,买了四座总共花去多少银子?”心中震惊的老道顾不得生气了。朱道临只好重复一遍:“买回四座总共花去八千两银子。”“不可能!”老道激动地指向两榻之间悠然摆动的漂亮座钟:“我带你去过的朝天宫住持屋真人里,就有个差不多样子的西洋座钟,没这个一半高,是三年前富甲一方的杭州退隐名士周鹤翔送给朝天宫的厚礼,实实在在花掉两万四千两银子从一位佛郎机传教士手里买回来的,你这么大这么高一座钟,无论用料还是式样,都比朝天宫那座胜出一筹,才两千两银子怎么可能买得回来?”面对老道的强烈质疑,朱道临有点吃不准了,他上网查过大明朝白银购买力,按粮价计算,一两白银相当于两百八十元人民币,反复计算反复权衡之后,他才将座钟的人民币单价八千元折算成白银,再乘以六十倍,得出每座两千两白银这个自认为还算合理价格,所以面对老道的质疑,他只能坚持自己的意见:“别人买回来花多少银子我不管,我花出去的就这价钱,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如果您老过意不去,那就按照那位杭州富绅说的价钱,卖两万四千两银子一座就是了。”老道立刻叫起来:“你个败家子!你到底懂不懂行情?这么大这么高这么精雕细琢的西洋大钟,恐怕皇帝都没见过,怎么可能才卖两万四千两银子?愚蠢!这事由不得你,我亲自办,等会儿你去渡口叫辆牛车回来,趁早把这玩意送到朝天宫去,要是那几个肥头大耳的牛鼻子不双手奉上十万两银票,我摸都不让他们摸一下,敢说个不字,老子转头就走,卖到城东邓百万府上去!”朱道临大骇:“师叔,都是同门,卖给朝天宫这么高价钱,恐怕不合适吧?”老道勃然大怒,站起来气愤数落:“你懂个屁?朝天宫又不是只有我上清一派在里头,那是洪武年间本朝太祖指定的天下道门共有之地,而且还是以龙虎山正一教派为首,我上清派、全真派等等门派从来就没有执掌朝天宫的机会,更令人恼火的是,现任主持正林真人每年从信徒手里获得上百万供奉,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却对同门极为吝啬,明知道老子四处奔波年复一年低声下气四处化缘,立志重修咱们这座建于东汉朝代的紫阳观,他却没给过老子一个铜板,对付这种毫无修养自私自利之徒,还讲什么同门情谊?眼下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不狠狠赚他的银子你不怕折寿?”朱道临彻底无语了,发愣良久,指向墙边的一排箱子:“师叔,那些箱子里面还有不少诸如此类的器物,你看……”“那些先放着,物以稀为贵,一件一件慢慢出售才是上策,我做主了,先用五天时间把四座西洋大钟逐一卖掉,估计扣除你本钱之后剩下的银子,应该够重建你我今后数十年安身立命的紫阳观了!”老道说得口干舌燥才重新坐下:“看着我看什么?还不快点泡茶?”“哦……”朱道临连忙动手,心里郁闷不已,心想你个死老道真会算账,要是真能十万两银子一座卖出去,四座大钟就是四十万两银子,老子的本钱加起来才八千两银子,哪怕把八千两银子的本钱扣除还给我,也只是四十万两银子的零头,之前怎么就看不出道貌岸然的死老道这么无耻?重建一座破道观用得着四十万两银子吗?事已至此,后悔来不及了,立志盲羊补牢的朱道临只能把主意打到尚未拿出来的其他物品上,暗暗发誓必须全部推翻之前的所有定价,参照老道无耻的售价成百倍的虚报,否则,何年何月才能成为大明朝最大的土豪?又如何能够快速高效地搜刮金陵城中数不胜数的古玩字画回去转手倒卖?又怎么有资本有胆气去秦淮河上的青楼、花舫长长见识?心事重重的朱道临默默泡好茶,恭敬地给老道斟上,正准备为自己斟上一杯的时候,老道又开口了:“喝完这杯茶,你立即前往渡口叫辆牛车回来,给……到了渡口你随便买点吃的填肚子。”朱道临双眼圆睁,呆呆看着茶几上老道豪爽拍下的五个铜板,强忍满肚子火嘿嘿一笑:“师叔,您不是说今天要把元始天尊琉璃像送回茅山祖庭供奉吗?要是去叫牛车……”老道摆摆手打断朱道临的话:“回茅山祖庭的事暂时缓缓,重修紫阳观的事情更要紧,原本我打算把天尊宝像送回祖庭,顺便请求祖庭下拨一笔银子重建紫阳观,现在有了更好更快的办法,还舍近求远干什么?”“可是,我……您老不是说,要把我的名字录入祖庭金册吗?”心中不忿地朱道临想方设法让老道不痛快。老道立刻翻起白眼,振振有词说出个朱道临做梦都没想到的借口:“嗯,这个,我之前有失考虑了,现在看来,应该在紫阳观重建落成之日,请来祖庭的主持师叔和几位护法,再广邀同门,为你举行个隆重的皈依仪式,才配得上你对我上清一派的贡献!所以你别急,沉住气,最多一年就会水到渠成。”朱道临听完彻底服了,在老道的催促下赌气捡起五个脏兮兮的铜板,转身出门跑到五里之外的渡口找牛车。饥肠辘辘的朱道临来到渡口,一眼就看到上次那个为道观送粮食油盐的车夫,正滋滋有味地蹲在一堆冒着热气的牛屎边上吃大饼。朱道临顿时没了胃口,走到满脸堆笑的车夫面前,慷慨地将老道给的五个铜板赏给他,不一会就赖洋洋地躺在老牛牵拉的车板上,在“叽呀、叽呀”的车轮声中返回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