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七年,五月下旬。鲖阳(安徽临泉县鲖城镇)过去并不起眼,它只是陈郡平舆县和寝丘县之间的一个小乡邑,户不过千,城邑也十分狭小。但现如今,鲖阳也算知名,因为十四年前,还是一介百将的黑夫,在此以寡敌众,大破楚军两位封君,顺利突围,那一战被黑夫党羽们吹为“秦楚战争的转折点”。后来,黑夫又以棺椁数百,将当日战死的秦卒尸首运送回乡,真是有情有义……当地官府倒也会来事,竟将昔日秦军士卒安身的空冢设为一亭,名曰“忠义亭”,大有讨好南征军统帅的意思。但数月来,剧情却突然发生了巨大转折,得知武忠侯在南方叛乱的消息后,乡啬夫十分惊恐,生怕被当成“黑党”,遂勒令将此亭的牌匾被匆匆取下,砍断做了亭舍里烧饭的柴火。近日忠义亭每天都要为过路军队,提供大量柴火。据悉,已改名“北伐军”的南方叛军,正猛攻冥厄三关。那三关位于南阳、南郡、陈郡、九江交界处,南阳郡控制的鄢县、随县也遭到突袭,兵力不足,便向陈郡请求支援。不巧的是,在“淮南群盗”围攻下,岌岌可危的九江郡也在请求陈郡帮忙。因九江郡的求援先到,陈郡五千郡兵早已赶赴下蔡,如今南阳告急,想着“唇亡齿寒”,陈郡守咬了咬牙,还是勒紧腰带,发各县闾左前往支援戍守。位于陈郡中南部的鲖阳乡,就这样成了戍卒们南下的必经之路。炊烟升上天空,亭长忙着张罗人造饭,还不住催促亭卒:“今日有两位县尉要押送戍卒,路过此处,要给他们备好粳米和肉,其余的屯长也要准备好酱菜,动作快些!”催促完偷懒的亭卒后,亭长自到亭外眺望,他不止看到北边缓缓走来的九百戍卒,听说这群人来自阳夏县,也看到了他们头顶上,浓郁如墨的乌云……戍卒队伍之中,被临时任命为“屯长”的阳城人陈胜也抬起头来,这个浓眉大眼的壮年人露出了笑,对一旁的吴广道:“吴叔,看那。”阳夏人吴广也是屯长,他看着这天色,有些忧虑:“这是要下大雨啊!吾等已在路上耽搁不少时日,中途遇雨,只不知能否及时赶到冥厄……”“定是一场狂风骤雨,我倒希望它能下个五天五夜。”陈胜并无半分忧心,反而充满了期待,看着身后九百名衣衫褴褛的闾左戍卒,还有安然坐在车上,不断用鞭子催促戍卒前行的两名县尉,握紧了手里的竹矛。“只有大雨洪水,才能卷走污秽,冲刷出一个干净的新天地!”……果如陈胜所言,来自阳夏、淮阳的九百戍卒,已被盛夏的瓢泼大雨困在鲖阳乡整整三天!他们本就是穷困的闾左,在尚未抵达戍守地区时,连衣甲兵器都没有,大伙都穿着蔽衣烂履上路,走了两三百里,都已磨破了。两名县尉自己进鲖阳乡邑内安寝,却不让戍卒们进去避雨,他们只能住在破棚子里,整日受阴湿之苦,吃不饱穿不暖,不少人患了病,如同难民营的驻地里,弥漫着屎尿的臭味……陈胜和吴广奉命分发完今日那点粮食,安慰完怨声不绝的戍卒后,再度碰面了。“陈涉,你真打算举事?”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其用,为人果敢,但事关性命,他也不免踌躇。陈胜则道:“吴叔,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之罪你又不是不知,法皆斩啊!”“不是只需罚两盾么?”吴广少时家中还有点田地,还是识字,晓得点律令的,起码“大楚兴……”那六字肯定会写。陈胜摇头:“那是普通的徭役,吾等是被征发为兵卒,赶赴战场啊,便要按军法来算了!就算士卒侥幸毋斩,你我身为屯长,也必遭重罚。”“退一万步,就算不做处罚,你想想,吾等此番要去与谁作战?”吴广嘴里艰难地说出了那三个字:“武忠侯……”陈胜颔首:“没错,武忠侯,天下闻名的战将,这鲖阳就是他一战成名之地,自此之后十余载,都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我听说他带着几千人就能纵横南郡,还在江陵,覆灭了朝廷几十万大军!”“我才不信陈郡、南阳郡,还有吾等这群戍卒能挡得住武忠侯!更别说,九江郡那边也闹了叛乱,据说项家的少将军,已将寿春城打下来了!我看这火,也快烧到陈郡了!吾等就算逃亡,也躲不过去。”他咬着牙,拍着吴广的肩膀到:“吴叔,我一直以为,你与我一样,都是不甘为燕雀之人,难道你就甘心,死得一钱不值么?”“天下苦秦久矣,与其到了地方,被秦吏推到战场前线填沟壑,白白送死,与其等火烧过来,将吾等变成灰,吾等不如也学着武忠侯,学着项氏的少将军,率先在陈郡举火,也反了罢!”“我听你的。”吴广思索良久,重重颔首:“不过吾等若要举事,不能没有名头啊,如今西南边有武忠侯的北伐军,旗号是靖难北伐。东南边有淮南的项氏少将军,旗号是复兴大楚。两军距此皆不过两百余里,吾等若举大计,应该举谁的旗号?”吴广算是黔首中的英才,但眼下也只想着投靠强者,毕竟首义之名早就被黑夫抢了,复兴大楚的名号也被项羽高举。陈胜却有自己的打算,他露出了笑:“我想过了,陈郡与南阳、九江毗陵,未来这两军谁会派大军来取陈郡,尤未可知,若单举一方,容易为另一方所击,不如……两方都举!”吴广挠了挠络腮胡:“怎么个并举法?一边还自称秦吏,一边却复兴大楚了,这就像蛇鼠一窝,根本没法合一起啊。”陈胜颇有几分小聪明:“吾等可以不明确响应楚军或北伐军,只单举两个人的旗号。”吴广问:“哪两人?”“一个是项燕,离这北边不远处就是项县,项燕将军在陈地颇得人心,只要举了他的旗帜,不但能得人追随,那位项籍少将军,应也不会与吾等为难。”“另一个人,便是公子扶苏!”“前几日,我在淮阳街头时听人宣扬说,二世皇帝是少子,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百姓多闻其贤,结果却突然被驱逐了,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吾等若高举公子扶苏之旗,想来号称要靖难北伐的武忠侯,也不会派兵来击……”吴广颔首:“好,我这就去找些靠得住的人来,一同商议大事!”“且慢!”陈胜却拉住了他,吴广回过头,却见方才一味怂恿自己举大事的陈胜,坚毅外表下,也有一分犹豫:“此乃大事,还是要先问问吉凶,你我且乘着奉县尉之令,进城购米的机会,找卜者算一算。”“卜者?”陈胜颔首:“没错,我听说乡邑城东,有个陈瞎子,很是灵验!”……次日,大雨稍小了些,鲖阳城东,一个陋巷之中,陈涉、吴广二人,蹲在当地著名的卜者家中,这里摆满了卜筮用的箸草和龟壳,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艾草的味道。“问大事吉凶?到底是什么大事,又不肯说?”作为卜者,陈瞎子瞎了一只眼,左眼,平日里用布罩蒙着,只有在做招魂仪式时才揭开——据说这只死眼,能看到鬼魂……陈胜吴广二人吞吞吐吐一番询问后,陈瞎子思索了一会,却哈哈大笑起来。“汝二人作为戍卒屯长,是眼看失期了,想要作乱谋反,却仍有迟疑,才来找我算吉凶的罢?”陈吴二人大惊,陈胜立刻背靠到身后的门上,而吴广也掏出了怀中的匕首,就要杀了这卜者灭口!面对吴广的匕首,卜者却浑然不惧。“我听说始皇帝死了,天下就要大乱,像汝等怀一样心思的人,本乡也不少。汝等找我,算是找对人了!”陈吴二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放开了他。陈瞎子揭下了布罩,露出了如同空洞的左眼,盯着两人,好似看透一切,吹牛道:“我也不瞒汝等,十多年前,武忠侯被困鲖阳,欲要诈降突围前时,也曾踌躇不安,来找我,避席下问,算过吉凶!”……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