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言于庶长,前方十里,便是武关!”小亭舍的亭长态度恭敬,黑夫点了点头,让他烧热水出来洗了把脸,对着携带的铜镜看了看,总算不显得风尘仆仆了。如今是秦王政二十六年春一月上旬,经过半个多月的跋涉,黑夫一行十余人,六辆马车总算出了南郡、南阳郡,抵达了入关前最后一个亭舍。所谓关中,指“四关”之内,即函谷关、散关、武关、萧关。虽然函谷关是从山东入关中最主要的通道,但从南郡出发,还是武关方便些。黑夫没记错的话,历史上,刘邦也是走这条道入关的。黑夫让自己的御者桑木喂饱马匹,又叫堂弟彦则再检查一遍过关的验、传,除了行李外,其中几辆马车拉着的,可是两千斤红糖呢……彦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拿出来重新查看,又笑道:“有左庶长的符节,难道守关的军吏还敢拦下吾等不成?”黑夫板起脸,严肃地说道:“且不说我这左庶长在南郡是高爵,入了关,便算不上什么。再者,入关可不是小事,待会关卒会检查严格,出了纰漏,我也不会管你!”“这该如何是好?”被黑夫一吓,彦脸色瞬间就白了,他只是在安陆做点小生意,在乡党面前能说会道罢了,却从未出过安陆,更别说入关至咸阳了。黑夫拍了拍他:“你运的又不是金铁兵器等违禁之物,怕什么?待会如实说就是了。”稍事休息后,一行人再度启程,他们走的,乃“武关东道”。这是沿着丹水河谷开辟的道路,东接熊耳诸山,从南阳盆地到这里,越往西走道路越狭,数百里内,普遍是大山长谷,狭窄难行。不多时,在越过一个山隘后,武关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却见此关城建立在峡谷间一座较为平坦的高地上,北依高峻的少习山,南濒丹水。关城用土筑成,亦有砖石为基,墙垣长两里,延山腰盘曲而过,几乎严丝合缝地将入关的道路完全堵死!秦国为了扼守此地,还专门设置了一个“武关都尉”镇守,有兵卒五千。此时仰望武关,黑夫不由暗赞:“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巨防,一举而轻重分焉,诚哉斯言!”他们并不是孤独的行者,前方将近一里的道路,都是等待过关的商旅、官吏,挥汗成云雨,车马扬尘埃。其中左边是民道,右边是官道,中间的通道,则留给邮传之吏出入。光是站在官道一侧等待的间隙,黑夫已经看到十余骑连续不断地飞驰出入,大概是递送各郡县文书、军情的吧。关中,相当于秦的肺腑,而这些道路,好似血管。黑夫虽然一副不管彦死活的模样,但还是让他与自己同时入关,终于轮到他们时,黑夫便上前出示了南郡发给自己的符节、验、传,还有秦王令他入咸阳的谕书。虽然有左庶长的爵位和秦王的谕书,但黑夫还是受到了严密的排查,问询赶来的一个百将先对他说了抱歉,随即开始让手下人分作几队,分别检查黑夫随员的验传,以及车上拉着的货物。“这是何物?”掀开辎车上的席子,关吏拿起一块马蹄状的褐色红糖问道。“是南郡安陆县的特产,叫红糖!与饴饧类似。”彦笑着交待完后,又按照黑夫的嘱咐,加了一句:“这是左庶长呈送给大王的贡品!”那百将点了点头,看着黑夫笑道:“左庶长,我可否验验?”“请便。”黑夫想乘此机会看看彦能不能当得起这上百万钱的生意,扔下一句话后,便上前与今日轮值的率长攀谈起来。于是,彦只能自己应付关卒们了。却见那百将将马蹄状的红糖塞到嘴里,咬了一块,不由瞪大了眼,他本以为是和饴饧一样的淡甜,谁料却甜得发腻,让人满口生津……“好甜!”他不由说了一句。其他百将、屯长也闻询过来,腆着笑问自己能不能也尝尝。这时候,彦似乎也不紧张了,拿出应付县上市吏的笑容:“这红糖在咸阳,一小块能卖上百钱,诸君,这算索贿么?”众人听说这么贵,吓了一跳,那个百将甚至要将咬了一口的红糖放回去,却被彦阻止了:“这可是进献给大王的,若是送到宫中,被发现上面咬了一口,有个牙印,这又算什么罪过?诸君要尝的话,请将这块糖分食了罢!”等彦顺利过来后,黑夫欣赏地看着他:“你虽是第一次入关,却应对的不错。”又赞道:“关中话也学得不错。”“做小商贩时,类似的事没少见。”彦摸了摸后脑勺道:“秦吏畏惧律法,敢暗中占小便宜,却不敢公然索贿。至于关中话,一年前左庶长就嘱咐我找人学了。”他不由佩服起黑夫的高瞻远瞩来。他们没有被要求纳税,除了黑夫说这是“献给大王的贡物“外,还因为正月(十月)时,咸阳颁布了一条命令,说是今年从关外入关者,免征关税!大概是要为全国性的堕关梁,对往来人员几而不征做表率吧。不过,黑夫他们人、货没事,但马匹却仍然落在后面,被一群关卒手持艾草等物到处熏,味道十分呛人。“这是例行的检查。”守关的率长对黑夫道:“律令有言,关外客来者,以火炎其衡轭,并检视牛马,勿使骚马入关……”黑夫知道,所谓“骚马”是马身上的一种寄生虫,为了防止关外的车马带入这种牲畜疾病,凡是入关的车马都要用火熏车衡、轭及驾车的皮带。人也一样,武关、函谷等关专门有医者坐镇,但凡入关之人,一看就有疾病的,哪怕是头疼脑热,都会被拦下,以免将传染病带入京畿之地。“这么严格?”黑夫不由感慨:“这年头入关,跟后世进海关检疫,有得一拼啊!”好在,黑夫的马匹在桑木悉心照料下,没有任何问题。经过这严格的检疫,黑夫反而有了一种的确有进入首都地区的感觉,而不是随随便便去什么地方。关中,那是秦国的心腹之地,雍州之地,崤函之固,亦是八百里秦川,是这时代真正的“天府之国”。不知在那里,他又将看到怎样的奇景?“请左庶长入关。”一切都没有问题,守关的率长向黑夫作揖,随即,他身后的兵卒也让开了道路,两扇厚重的关门在黑夫面前黑夫坐在车上,随着车轮滚动,进入了武关城门洞的阴影,随着前方越来越亮,他心中也暗自期待道:“关中……”“我来了!”……就在黑夫踏入关中土地的同时,远在数千里之外,位于泗水郡和东海郡交界的下相县,隐蔽在山林之间的项氏庄园内,一身楚服的项梁生气地拍了案几,对眼前的少年吼道:“让你入学室学书,没有学成就不学了,还把夫子毒打一顿。我以为你厌文好武,便请燕赵名剑士教你学剑,你又整日偷懒,听说还弄坏了剑士的兵刃!”“难道我项氏一族的长孙,竟是文不成、武不就之辈?你难道忘了楚国是如何灭亡的,忘了汝祖、汝父为秦所戮的仇了?”“籍不敢忘!”年纪小小就不再扎总角发鬟,而是换了椎髻的少年跪在地上,垂着头,顿首后,对自己的季父道:“只是籍以为,书,足以记名姓即可,何必学成一手文章的儒生?剑,一人敌也,籍虽才弱冠,却已能敌三人,他日敌十人百人不在话下,亦不足学!”项梁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愣住了,半响才道:“那你想学什么?”少年猛地抬起头来,虽然他才十二岁,却长得虎头虎脑,一对英武剑眉下,是充满恨意的双眼!那是对秦国,对秦吏的恨!亡国破家之恨!带着熊熊燃烧的恨意,少年项羽一字一句地说道:“丈夫,当学万人敌!”……离开下相,顺着蜿蜒流淌的泗水往上游走,过下邳,经彭城,最后到了沛县附近。河流东岸,交通要道处,有一个叫“泗水亭”的小亭舍。与南郡安陆县湖阳亭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同,这里不仅挨着里闾,还有两家酒肆,分别是王媪、武负开的,因为竞争关系,二女平日里都是横眉冷对,颇不相善。然而这一日,王媪酒家中,王大娘忙着张罗饭食,而对面颇有姿色的武负则关了店肆,巴巴地跑过来帮忙。原来,今天两家酒肆,同时被新上任的泗水亭长包了场……这新亭长,名叫刘季。留着一把美须髯的刘季不同往日做游侠时的落魄,今日他赤帻着冠,披甲带剑,腆着肚子,箕坐在上席。还揽着刚认识的情人俏寡妇曹氏,接受手下的求盗、亭父、亭卒,还有自己的好兄弟任敖、卢绾等人的恭贺,面上满是得色。“想不到,我刘季往日只被官吏撵着走,也有当官的一天!”过去一年多,沛县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依照秦国多年来的政策,秦军摧毁旧有的楚国地方政府,设置泗水郡管理。泗水郡和沛县,迅速按照秦的什伍制度,重新编制乡里社会,五家一伍,十家一什,登记人口财产,征收赋税和兵役劳役。人人固定在户籍所在的土地上,邻里之间互相监督连坐,不得随意脱籍流动。在这种新制度下,受影响最大的,就是无业游民了,尤其是游侠儿,遭到残酷打击,几乎失去了生存的余地。时局变迁下,游侠刘季面临重大选择,要么纳入新的体制当众,固定居所职业,重新做人。要么逃亡,成为秦国法外的亡命罪人。比如刘季过去追随过的魏国县侠张耳,在秦军攻占魏国后,马上就成了秦国官府通缉的对象,隐身逃亡,不知去向。从外黄之战起,刘季就对今日早有预料,没有丝毫犹豫,这个识时务者选择了浪子回头。但他懒得听父母的话,老实务农,竟然大着胆子,打起了做官的主意!“就你也能为吏?”老爹刘太公当时就是这语气,打死也不信烂泥能上墙。然而,刘季又赌对了,楚国统治时期做官无门的他,终于赶上了好时候!按照秦国的官制,新来的县令、县丞、县尉,是秦国从本土调来的。但地方小吏,则多由本地人担任。地方小吏的入仕,有多种途径,可以由军队的军吏转任,可以由地方依据一定的财产和行为标准推荐,也可以通过“试吏”选拔。刘季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在老家丰邑是名声很臭的老光棍,推荐出仕,需要德行和乡里的称誉,他混不上,于是只能选择考试出仕。他靠在县里做狱吏的任敖关系,寻了一些秦律来摘抄,背诵。刘季小时候被父母寄予厚望,是学过识字的,他花了半年时间,总算把黑夫多年前曾背得滚瓜烂熟的《盗律》《贼律》《捕律》《囚律》《杂律》《具律》,以及《传食律》《行书律》读得七七八八。并参加了十月份在沛县的律令考试,虽然也有错的,但好歹勉强及格。亭长作为武吏,还要求会剑术,通五兵,这就是刘季长项了。于是,一月份时,他便被任命为泗水亭亭长。泗水亭长,大小算是一地之长,一手持简牍命令,一手持捆人绳索,手下还有两三名下属丁卒供使唤,十里之内,人人敬畏他,可不威风!众人闲聊了一会,酒肆门外,响起了一个大嗓门的声音。“季兄,二三子,肉来了!”一个二十岁上下,留着络腮胡须,满手油花的屠夫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刚烧好的两根狗腿。他叫樊哙,是沛县的狗屠,也是刘季做游侠时认识的小兄弟。“阿哙快坐下,就差你了!”刘季是众人的老大,他让樊哙就坐后,一只手揽过曹寡妇,亲了她一口,随即哈哈大笑着,高高举起了陶酒盏!“二三子,入仕前的刘季,是乡里游侠,游侠云游四方,结交朋友,讲究义气!”“如今做了官府小吏,得受为吏之道、秦国律令的诸多管束,不得再胡作非为。为吏公务在身,四处浪荡是不行了……”严肃地说了两句后,老流氓忍不住了,又原形毕露,俏皮地笑道:“不过,酒还是要喝,朋友还是要交的!”“说得好!为刘亭长贺!”求盗、亭父、亭卒,以及任敖、卢绾、樊哙等人也举起酒盏,与刘季对饮,哈哈大笑起来。酒虽是粗糙的劣酒,但下到肚子里却也畅快,刘季满饮数盏后,由着曹寡妇帮自己擦去浓须上的酒水,伸手摸着自己的赤帻,感慨万千地说道:“从今天起,我,也是秦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