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哭笑不得。聪明如他,岂能看不出淮南王刘安在打什么算盘,无非是想借机卖几具千里眼,大赚一笔,同时再暗示他,这千里眼可不能再白送了,得花钱买。小家子气!天子在暗自鄙夷的同时,又不禁松了一口气。淮南王把千里眼高价卖给诸王,总比他拿来当礼物送人,与诸王勾通交结为好。“去看看,再作定夺。”天子向后靠了靠,不动声色。司马谈领命,下了楼。淮南王命人将千里眼推到窗口,对着远处的南山,让司马谈自己看。大白天看不了星辰,只好拿南山当目标。未央宫在龙首原上,司马谈闲来无事也是常看南山的,对比很方便。司马谈看了半晌,羡慕不已,虽然不想把这种情绪摆在脸上,可他的掩饰功夫到底不够,还是被很多人看出了端倪。其他人见状,按捺不住好奇心,三三两两的上前观看。比起他们久闻千里眼之名,也听说过光的折射是怎么回事,却是第一次试用千里眼,比司马谈还惊讶。亲眼看到远处的景观放大,如在眼前,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心情,啧啧称奇。刘安出奇地有耐心,等想看的人一一看完了,这才开始真正的讲座。他首先分析了两份星图的差异,指出司马谈所公布的星图不够准确。如同巨石落水,堂上顿时一片哗然。天子皱了皱眉,下意识的捏紧了拳头。这个局面是他没有想到的,如果不是梁啸事先给他透过底,他几乎要跳起来。如果说司马谈依据的星图有问题,那接下来的演算还有意义吗?不仅天子这么想,那些心怀鬼胎的诸侯王更是喜不自胜。正如天子用推出定式来证明天道有常,河患与朝政无关一样,诸侯王认为刘安这句话同样是釜底抽薪,直击要害。如果的确如此,那天子的所作所为不仅失去了意义,而且自打耳光。就如同说谎被人当面戳穿一样,颜面扫地。再往深处说,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天命可言?他抛弃了天命,天命自然也要抛弃他。接下来,关于帝位,不免有人要兴风作浪了。一时间,不少人悄悄地把目光转向了刘德。刘德虽然体弱,却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听到淮南王的这句话,感受到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他顿时脸色煞白,冷汗淋漓,手脚发麻。他偷偷的看了一眼天子,天子也正好看过来,嘴角带笑,含义莫明。刘德见了,眼前天旋地转,晕了过来。天子连忙起身,伸手在刘德的鼻端测了一下,见他虽然气息急促,却无性命之忧,这才松了一口气。见刘德晕厥,诸王更是暗自欢喜,一面装出关切之色,一面窃窃私语,冷眼旁观天子的举止。天子心脏怦怦乱跳,很想一走了之,却还是强自镇静的坐了下来,命人送刘德回邸,召太医赶去医治,自己则做出一副胸有成竹,洗耳恭听的模样。见天子有条不紊,稳若泰山,诸王也不敢放肆,重新入座。天子不动声色的环顾四周,将诸王的神情看在眼里,向后靠了靠身子。“太史公,你怎么看?”司马谈一边抹着汗,一边说道:“陛下,如果真是这样,那几颗星的定式也许就吻合了。”天子眉毛微挑。司马谈答非所问,却让他彻底松了一口气。如果真如司马谈所说,结果应该和梁啸说的差不多,淮南王的辩驳只会证明定式的准确,而不是推翻定式。想到诸王的反应,他不由得冷笑一声。这帮人根本没搞清状况,最后不过是空欢喜一场。天子心中大定,兴趣盎然的听讲。果然,淮南王随即在新数据的基础上进行了推导。具体的问题比较复杂,很多人其实听不懂,也不关心,但是他们都听懂了结果:司马谈的结论不准确,大有商榷的余地。相比之下,拥有新式千里眼的淮南王说话更有底气。最后淮南王说了一句很自信的话:我虽然不敢说我已经掌握了天道,但是我相信,在对天道的表达上,我比司马谈更有资格。很多人对前面的推导似懂非懂,却听懂了这一句。或者说,他们自以为听懂了这一句,自然是兴奋不已。他们不约而同的将刘安的自信归功于新式千里眼,拥有新式的千里眼,就能看到更多的星辰,在天道这个问题上就更有发言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发现对天子不利的证据。我应该拥有一具千里眼,而且是最新的那种。不仅是心有异念的诸王如此想,就连没有这种想法的人都觉得千里眼是个好东西。不想害人,至少也不能被别人害。如果在天道上没有一点发言权,岂不是任人宰割?讲座在一片哗然中结束,刘安亲自送天子出门。天子和刘安并肩而行,言语从容。“王叔的学问越来越精进了,可喜可贺。”“陛下过奖了。臣比较清闲,不用关心那么多政务,有的是时间,再加上府中同道之人甚众,互相启发,故常有新知。太史令虽潜心学问,但事务繁杂,又是独自揣摩,自然没有臣这般容易出成果。”天子连连点头。淮南王这句话说得实在,而且也让他安心了不少。“做学问其实有时候和行军作战差不多。”刘安一说到做学问,就不免有些得意忘形。“除非某些特殊情况需要天才般的巧思,大部分时候还是人多更有优势。譬如河西之战,眼下虽然捷报频传,可是臣依然觉得并非万全之策。特别是李广部,以万骑出征,风险太大,如两者相斗,终究是力强者胜。故,能用众力者强,此高皇帝所以得天下也。逞匹夫之勇败,此项羽之所以失天下也。”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王叔所言有理,这的确是千古不易之理。淮南王府门客三千,实力之强,放眼天下,恐怕也难找到敌手。王叔,你是不是觉得很寂寞啊?”被天子一噎,刘安自知失言,尴尬不已,满肚子的高见也说不出来了。天子哈哈大笑,拱手作别。诸王却没有走,他们围着刘安,心机深一点的,以讨论学问为由问东问西,性子直一点的,干脆就问千里眼多少钱一具,我打算买两具回家玩玩。刘安大喜,一一解释。窦婴却没有多留,他很快离开了淮南邸,来到河间邸,探视河间王刘德。刘德已经醒了,只是身体还不太好,得知窦婴来访,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到门口相迎。窦婴快步走了进来,抢上前去,扶着刘德,笑道:“大王身体有恙,就毋须多礼了。”刘德虚弱的笑道:“动静以礼,君子慎独,这是圣人的教训,我岂能例外。”窦婴笑笑,扶着刘德到榻上躺好,自己将坐席拉了过来,凭榻而坐。“诸王之中,大王的儒学最为深厚。可是,臣却觉得,大王的学问还在简帛之上,未至不惑之境。”刘德吃了一惊,连忙坐起,挣扎着下榻。窦婴伸手将他按住。刘德惶惶不安。“小王愚钝,虽日夕警惕,还是不能自全,如今祸从天降,还请窦公看在当年曾在窦公面前受教的情份上,指点一二。”刘德是孝景帝次子,他的长兄刘荣做太子的时候,窦婴是师傅之一,负责教授刘荣为政之道,主要就是儒家学问。刘德旁听过一些,与窦婴有几分师生情谊,这才有此说。在他看来,窦婴在这时候第一时间来见他,自然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窦婴笑笑。“不是你的错。”“吁——”刘德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苦笑道:“能得窦公此言,我就算有了一线生机。”“这恐怕未必。”窦婴摩挲着榻边,又瞟了刘德一眼。“无罪而诛的事,又不是没发生过。如今的廷尉掾张汤惯于玩弄法令文辞,比当年的郅都还要阴狠。你若落到他的手里,恐怕下场不会比临江王好。”刘德刚刚恢复些许的脸色再次大变,没有一丝血色。兄长废太子、临江王刘荣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把剑,他这么多年的不安恐慌大多从此而来,被窦婴这一吓,他险些再次晕厥过去。“窦……窦公,救我,救我。”刘德从榻上滑了下来,跪在窦婴面前,泪水横流。窦婴眉毛微挑,暗自得意。他将刘德扶了起来,好言安慰。“大王,这只是我的揣测而已。如今不比当年,你也不用紧张。不过,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滋味,的确不好受啊。”刘德被窦婴一吓,已经虚弱了,顾不上说些什么,只是连连点头。“大王,你可曾想过,为什么会这样?”窦婴说道:“大王与陛下都是孝景帝的子嗣,而且贵为藩王,何以如将死之囚,惶惶不可终日?”刘德瞪着一双眼睛,无助的看着窦婴,冷汗凝成股,从额头滑落。他虽然刚到四十年,脸上的皮肤却已经松驰,须发半白,和窦婴相差无几。“文法吏固然可恶,但他们不过是鹰犬,真正让大王不安的,恐怕不是他们,而是天子吧?”刘德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他向后挪了两步。“窦……窦公,你……你这是何意?”“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怜惜大王,欲为大王除此无尽之忧,安心享受富贵而已。”“如……如何才能……”窦婴笑笑。“齐景公问政。”刘德精通儒学,自然知道这几个字出自何处,又是什么意思。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听起来很简单,但是真正能做到的却不多。不过,真要是君臣之间都能以礼相待,那他的确就不用这么紧张了。“窦公,你的意思是……”“大王精通儒学,何不上书陛下修礼。若君待臣以礼,臣奉君亦以礼,行不逾矩,动静以礼,则何惧之有?如此,则大王安心,不惧流言诽谤。天子专意朝政,君臣同心,兄弟友爱,岂不善哉?”窦婴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窦婴意气风发的走了,刘德脸色灰败,眼神绝望。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沉思了很久,然后提起笔,斟字酌句的写了一封奏疏,派人送进宫去。使者派出之后,刘德换上一身朝服,对着未央宫的方向拜了又拜,拔出剑,伏剑自刎。鲜血横流,刘德仆倒在地,眼神渐渐变得空洞,也变得平静。没有了生机,也不复恐惧。——窦婴回到家,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回想着刚才与刘德商谈的经过,越想越得意。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比起梁啸,刘德显然是最适合进言的那个。他是天子的兄长,又是儒学底蕴深厚的学者,由他来建议天子崇礼简直再合适不过,特别是现在天子担心诸王有异心之际,刘德进言,以臣自居,无疑可以压制诸王的野心。若论继承皇位的资格,谁还能比得上刘德?刘德如果都恪守臣礼,其他人还有什么野心。窦婴越想越觉得有理,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打算去找梁啸聊一聊。只是天色已晚,他这才打住,决定明天一早再去。在兴奋之中,窦婴辗转反侧,半夜才沉沉睡去。在梦里,他见到了孝景帝。孝景帝笑盈盈的看着他,赞道:“王孙,你不愧是社稷之臣,我没有看错你。”窦婴连忙躬身行礼,等他抬起头来,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发现孝景帝面色凶猛,抡起长剑,迎面筑了过来。窦婴措手不及,眼前一片血色,耳边也一阵乱响。窦婴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汗湿重衣。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一个小奴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君侯,宫里来人传诏,着君侯立刻自诣廷尉,诉河间王自杀一案。”窦婴大吃一惊,脑子里嗡的一声:“河间王自杀了?”“没错,君侯离开河间邸之后不久,河间王就自杀了。”吾丘寿王走了进来,按着腰间的长剑,冷冷地看着窦婴。“请君侯到廷尉府去一趟,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