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观下,天子负手而立,仰望着高大的仙人铜像,眼神有些迷离。曹时匆匆赶来,见天子出神,连忙放轻了脚步。一旁侍立的小宦者常融见了,连忙提醒了一句。“陛下,平阳侯觐见。”天子收回目光,咳嗽了一声,恢复了些许尊严,多了几分笑意。他冲着曹时招了招手,示意曹时近前。曹时不敢怠慢,快步走到天子面前,一揖到底,恭敬异常。天子很满意。作为功臣集团的代表,又是阳信长公主的夫婿,平阳侯曹时这样的表现堪为臣表。由此可见,在长达几十年的争斗之后,功臣集团已经烟消云散,不可能再对朝廷产生威胁。强者抑之,弱者扶之。这是为政的不二法门。天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他上前一步,轻托曹时的手臂。“姊夫,何必如此拘谨。特地选在这里见你,就是想放松一下。你看,仙人在侧,我们也暂时抛了君臣之别,说说闲话。”曹时受宠若惊,心里却更加不安。他太清楚天子的脾气了,突然间的礼遇让他手足无措,不禁反思起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言行举止,看看有没有什么犯忌的地方。天子将曹时的神情看在眼里,眉梢轻轻一挑,转身向前走去。曹时紧紧跟上,拱手而行。天子说了几句家常话,慢慢地将话题引到了闽越的战事。曹时统领水师出征,攻克东冶,平定闽越,立了功。但是平阳侯的食邑并没有增加,只是赏赐了千金。这个封赏很不寻常。按照常规,身为主将之一,立了这样的功,曹时应该增邑才对,特别是在梁啸这个使者都增邑一千二百户的情况下。曹时有功而不增邑不合常理,可曹时对此一句话也没说,平静的接受了。“这次出征,你立了功,我非常高兴,平阳侯后继有人。姊姊有你这样的夫婿,是她的幸事。”曹时的额头沁出了微汗。他小心翼翼的说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此次出征,上托陛下英明,下赖将士用命,臣忝为水师主将,虽有小功,不足称道。”“你太谦虚了。”天子眯起眼睛,笑容满面。“懿侯(曹参)当年战功第一,为大汉立下了汗马功劳,是名符其实的国之砥柱。你是他的嫡传,也要多为国效力才是。”“臣敢不效命。”曹时更加紧张,连声音都有些发颤。曹参是战功第一不假,可是后来功臣第一的却是萧何,汉高祖刘邦那句“功人功狗”的评价就是专门针对曹参而发。曹参为人强势,后来继萧何为相,强势阻止了汉惠帝干涉政事的企图。抽在曹窋身上的两百鞭子一直记在历代天子的心里,曹参之后,曹家就再也没有人出任三公九卿之类的高官,在政治上无所作为。曹家的遭遇就是功臣集团的缩影。只不过曹家一向家规甚严,没有出现那种为非作歹的子弟,所以一直保持着爵位不变。到孝景帝时,他还因温顺恭谨娶了平阳公主,成为朝廷安抚功臣集团的标志。这次出征,他是有意藏拙,大部分时候他都躲在后面,由卫青冲锋陷阵,伍被临阵指挥。此刻天子说这样的话,他不知道是说他没有尽力呢,还是有其他的意思。“同行诸将,你都熟悉吧?”“嗯……有些接触,没有深交。”“没事,反正是闲聊,说来听听。”天子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迟疑了片刻,又道:“河西不怎么太平,朝廷可能要用兵河西,我想听听你的建议。”曹时一怔,心头一紧。他就知道天子不会真的闲得没事,找他来,肯定有事。河西用兵?那最合适的两个人自然是梁啸和卫青了。论能力和对河西的了解,自然是梁哪最合适。可是这次封赏之后,卫青的食邑已经超过梁啸,天子似乎有意用卫青来代替梁啸,那还是推荐卫青的比较好。曹时盘算了一番,这才开始评价诸将。韩安国老成持重,思虑周密。伍被足智多谋,明于形势。卫青忠厚耿直,勇猛善战。韩说少年意气,敢打敢冲。曹时有意无意的将梁啸排在了最后,称他胆大如斗,善用奇兵,但有时候又过于冒失。天子听了,哑然失笑。“你知道梁啸怎么评价你吗?”曹时茫然地摇摇头。“梁啸评价过臣?”“之所以选你出征,固然因为你是我的姊婿,但梁啸对你的评价也是原因之一。”天子将郎官汇报来的消息说了一遍,又说道:“相比于他对你的赞誉,你对他的评价可不算高。”曹时愣了好半天。还有这样的事?他可是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他与梁啸一起从闽越回来,也没看到梁啸对他有什么特别之外。他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苦笑道:“陛下,臣觉得,可能是个误会。”“误会?”“是的,他说的这个平阳侯可能不是臣,而是另有其人。”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除了你,还有另外一个平阳侯吗?”曹时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天子。天子愣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说……我?”“正是。”曹时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接着说道:“没错,臣与梁啸一路同行,并无深交。在此之前,除了上朝,从未与他有过来私下交往。臣又没有统兵出征的先例,连在军中任职的机会都没有,他如何能知道臣是否会用兵?”听了曹时的解释,天子也觉得有理。他和梁啸有过多次接触,能感觉到梁啸对他的欣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以平阳侯的身份和梁啸见面的,梁啸怀念那段时光,依然用平阳侯来称呼他,也是完全有可能的。考虑到梁啸评价一个人从来不是根据传言做出判断,基本都是经常见面,比较熟悉的人,比如卫青,比如霍去病,他说的那个“平阳侯”指自己的可能性的确大于指曹时。天子忽然笑了起来,抑制不住心里的得意。梁啸一向比较骄傲,他从不以身份看人,卫青、霍去病都是奴仆出身,他却一点也不轻视他们。事实证明,卫青确实有能力,而霍去病虽然年幼,天赋也着实异于常人。这么说来,梁啸对他的推崇也不会是客套话,而是他真正的看法。知我者,梁啸也!刹那间,天子大有心有灵犀之感。他感慨了片刻,又问道:“那依你之见,谁能担负起出征河西的重任?”曹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卫青。”天子笑了,摇摇头。“我觉得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合适?”曹时愣了一下,不太确定的说道:“梁啸?”“不。”天子指了指曹时的胸口。“你。”——天子下诏,拜平阳侯曹时为征西将军,长平侯卫青为副,案道侯韩说等新锐将领从征。消息一出,李广固然大失所望,窦婴也非常意外。这么大的事,天子居然没有事先和他商量一下,这和他的预期相去甚远。他原本以为,天子将他这个“老臣”留在身边,就算不立刻委以重任,也要事事咨询,查漏补阙,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窦婴很失落。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一种回长安隐居的冲动。同样郁闷的还有董仲舒,或者说,董仲舒比窦婴还要郁闷。他不惜冒犯天颜,将山东大水的原因解释为屡动干戈,用兵太频,结果话音未落,天子又决定西征了。这比打了他一个耳光还难受。他所有的心血都化作泡影,天子拿走了想拿的,而他最看重的那些理论,却被天子当作破鞋一样扔了。两个失落的人很自然的走到了一起。借着讨论学问的机会,窦婴和董仲舒的交情迅速升温。——枚皋在庐山住了数日,在梁啸的陪同下饱览了庐山风光,品尝了彭蠡银鱼,准备离开。梁啸给他准备了一些礼物,无非是豫章的一些土物产,长安不多见,却也算不上稀罕。枚皋也没太当回事,以他和梁啸的交情,没必要为了这些常规的礼物过于客套。不过,当梁啸命人抬出一只黑漆箱子的时候,枚皋有些意外。这只箱子很漂亮,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很珍贵。“这又是什么?”“纸。”“纸?”枚皋不解。纸是很贱的东西,有必要用这么精致的箱子来装吗?梁啸也不解释,命人打开箱子,露出一叠洁白平整的纸张,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让枚皋有一种回到庐山竹林的舒畅感。梁啸拿起一张纸,递给枚皋。枚皋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越看越欢喜。这纸和他印象中那种又粗又硬的麻纸完全不同,仅是外观就惹人欢喜。“试试。”梁啸拿过一支蘸饱了墨的笔,笑盈盈的递给枚皋。“吃了那么多美食,看了那么多美景,你不留下两篇赋就想走,未免也太便宜了你。”枚皋哈哈大笑,提起笔就要写。梁啸连忙拦住。“这纸和竹木简不一样,你要掌握好墨的份量,否则写出来就是一团。”枚皋按照梁啸的说明,在砚上刮去浮墨,这才落笔。开始几个字还有些不适应,晕成了墨点,但他很快掌握了诀窍,写的字越来越漂亮。他本来就以文思敏捷著称,此刻新得好纸,心情愉快,更是思如泉涌,下笔如风,不大功夫,一篇《庐山赋》问世。梁啸拿起赋,慢慢吟诵,赞不绝口。“这篇赋写得好,不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梁啸挤了挤眼睛。“这些纸是封口费,换你闭口不宣庐山之美。”枚皋大惑不解。他刚写了一篇得意的大赋,正想着传遍天下呢,梁啸却要封他的口,这是何意?“我不想有太多的人知道庐山,扰了我的清静。”枚皋恍然大悟,不禁放声大笑,指着梁啸说道:“你好贪婪啊,居然想独占庐山。”“不敢,若是你来,必然竭诚招待。”梁啸笑嘻嘻的说道:“我也没有要求你一辈子绝口不提,只是给我几年时间,待我安安静静地将要做的事做完。为了补偿你的损失,我届时会帮你印行文集,颁行天下,让天下识字之人都知道你枚少孺的大名。”“你说什么?”枚皋一时摸不着头脑。“你别管那么多,这几年用心写几篇好文,再将以前的文章拾捡拾捡,到时候我用这种纸帮你印上几千部,每个州县都送上几部,你还愁天下人不认识你枚少孺吗?”枚皋哈哈大笑,只当梁啸是在开玩笑。这年头的文章全靠手抄,就算再重要的典籍也没有抄几千部这么奢侈的做法。他的文章再好,还能和圣人经典相比?“多谢了。”枚皋大大咧咧的拱拱手。见枚皋不相信,梁啸也不多解释。等淮南王把印刷术搞出来了,枚皋自然会相信。这些纸,不过是一次革命的第一声枪响罢了。“少孺,你到长安之后,送一些这样的纸给董夫子,让他好好做些准备。用不了多久,会有人向他挑战。他就等着应战吧。”枚皋心领神会。要想谏阻天子触及游侠、游士的生存基础,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及他所治的《公羊春秋传》必须打倒在地。枚皋读的书比梁啸多,他很清楚,相比于天人感应的阴阳家理论,《公羊春秋传》的大一统才是天子行事的理论根基。枚皋戏谑的指了指箱子中的纸,又晃了晃手中的笔。“这么说,这是战场,这就是长矛了?”“没错,而你就是冲锋陷阵的勇士,写的也不是赋,而是战斗檄文。”梁啸乐不可支。“我祝你马到成功,旗开得胜。”枚皋也笑得合不拢嘴。他连连摇头。“论经学,我可不是董夫子的对手,不过,我可以先打个头阵。伯鸣,这样的纸,你尽快再给我送几箱子来。对于以文墨为生的我辈来说,这可是最好的敲门砖,无往而不利。”“多了不敢说,我每个月可以供你五百枚,一个钱也不要。”“一千。”枚皋用力一拍梁啸的肩膀。“五百自用,五百送人。”“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