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兄弟不学无术,但是并不笨。一看韩嫣这副窘态,他们就知道梁啸和韩嫣不对付。他们和韩嫣也不对付。虽然说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表面上关系还不错,可是韩嫣身为罪臣之后,只因为入侍宫中,陪太子读书,就成了位卑权高的天子近臣,睥睨王侯,而他们这些真正的功臣之后却只能游手好闲,要说没有一点对立情绪,谁都不会信。更何况他们今天来,是为了梁啸手中的那一份致刚秘诀。兄弟相争,都想在梁啸心目中留下好感,此刻不帮腔,更待何时?陈蟜抢先一步,一脸惊讶的对韩嫣说道:“陛下为了奖励实业,竟出如此重赏?”陈须也跟了上来,频频点头,叹服不已。“陛下果然就是陛下,眼界之高,非我等所能及。我们只关注一家一业,陛下关注的却是引领天下人心。那叫什么来着,君子德风,小人德草?我们果然就是一些草啊。”“没错,没错。”陈蟜哈哈大笑。“不过我们这些草,这次算是跟对了风向。”“身处明君之世,虽不能建功立业,也当尽绵绵之力,以报陛下恩典。”陈须转身对梁啸拱拱手。“梁君,还请成全在下这拳拳报国之心,我愿以千金为报。”“我愿意出两千金。”陈蟜连忙抢了过来。“二弟,我可是与梁君有言在先。”“今天我是先来,你是后到。”陈氏兄弟又争在一处,不断加码,一会儿功夫就加到了五千金。梁啸一看不对,这两货这纯属恶意抬价,扰乱市场啊。这名声要是传出去,以后谁还敢登门做买卖?“停,停。”梁啸抢到陈氏兄弟之间。“二位,你们为了响应陛下的号召,如此热诚,我深表钦佩。你们有向善之心,难道我就只有贪财之念?你们不用争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按照最初的协定,以千金为限,我们协商一下,各取所需,如何?”陈氏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如释重负,连忙躬身致谢。“就依君侯。”梁啸伸手相邀,又对韩嫣说道:“韩王孙,你看啊,二位陈君热情似火,我这点家底都被他们掏空了,别说和双面锦相当的技术,就连稍微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没有。刚刚成型的一些想法,你要不要?”韩嫣还没说话,陈氏兄弟又扑了上来。“我们要,我们要。”韩嫣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他又不是猪,岂能看不出陈氏兄弟在故意搞乱,连是什么都不问就要?他恨不得扭头就走,可是他还真不敢。他也清楚,天子是给梁啸送钱来的,能买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表示一下舆论导向,把陈氏兄弟这样的纨绔引向实业。天子可以和梁啸开玩笑,他却不敢。有严助、朱买臣二人殷鉴在前,他对梁啸的手段比谁都清楚。眼下梁啸正得宠,惹梁啸不爽绝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且让你先得意一段时间。“二位,你们差不多了啊,连天子的东西都要抢?难道非要让天下人认为你们兄弟礼贤下士,陛下唯利是图不成?”陈氏兄弟一听,连忙致谢。“岂敢,岂敢。”韩嫣转身看向梁啸,笑容灿烂。“梁君侯,虽说陛下不在乎能得到什么东西,可是你也不能太敷衍了。要不然,我回去不好交待啊。”“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梁啸同样笑容灿烂,连连点头,将韩嫣迎到堂上。他根本不怕韩嫣耍花样。韩嫣能成为天子幸臣,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漂亮,更因为他生性乖巧,知道天子想要什么,所有的喜好都是跟着天子的喜好转。天子喜欢诗赋,他就读书;天子要征伐匈奴,他就学习匈奴人的战法,练习骑射。天子现在重视实业,他又怎么敢得罪自己。四人在堂上坐下,梁啸让人拿来一片帛和笔墨。研好墨,提笔画了一幅草图,推到韩嫣面前。韩嫣看着那道抛物线,莫名其妙。“这是……”“韩王孙,这是我习射多年才总结出来的一点心得。”梁啸神情庄重。“俗话说得好,敝帚自珍。若不是陛下欲求,我都舍不得告诉人。这图看起来很简单,却和千秋一样,暗藏大道。你带给陛下,可以先行参悟。待我家中事了,再去和陛下切磋论道。”韩嫣心中狐疑,却不敢多问。梁啸可以骗他,应该不敢骗天子。当初,梁啸以千秋之理折服了淮南翁主刘陵,横扫淮南三千门客,也难倒了京城无数才俊。如今他说这是他的习射心得,足以和千秋相提并论,韩嫣哪敢胡说八道,自曝其短。“既然如此,那我就回报陛下。”韩嫣万般无奈,只得一脸假笑的拱拱手,留下千金,灰溜溜的走了。梁啸哈哈大笑。陈氏兄弟面面相觑,心里却羡慕无比。这轻飘飘的一张图,就换来了千金?看来这学问二字真能卖钱啊。这一点,陈须最有切身体会,梁啸几句话就解决了生铁硬脆易折的问题,让他自己去研究,就算花上千金,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成功。由此可见,游历天下,增广见闻,绝非空言,是可以带来切切实实的利益的。这么多年在长安厮混,着实是荒废了青春啊。——见韩嫣拿着一份只有寥寥几笔的帛图回来,天子非常意外。“这就是你用千金换来的秘诀?”韩嫣连连点头,却不忘挑拨一句。“陛下,梁啸说,这是他习射多年才悟出来的射道。臣让他解释解释,他却不肯,说是大道非人不传。若陛下参悟不出……”韩嫣故意顿了顿,等天子脸色难看,才接着说道:“他再来为陛下解说。”天子大怒。“他这是看不起我么?我的射艺虽不如他,却也不是一无所知。他懂的道理,我就不懂?拿来我看。待我解读出来,你再去羞臊他一番。”“唯!”韩嫣大喜。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以天子自负的性格,如果解读不出来,肯定会恼羞成怒。如果解读出来了,势必要给梁啸出个难题。总之一句话,不管天子能不能解读出来,梁啸都有麻烦了。天子展开帛书,仔细看了一遍,又听韩嫣做了说明,很快就有了心得。正如他所说,射箭的技术有高低,但是射箭的道理却不复杂。但凡男子,有几个没射过箭?更何况他的射艺也不差。一看那道抛物线,再看梁啸标注的几个术语,他就大致搞清楚了梁啸所谓的射道是什么。不就是箭离弦之后的飞行轨迹么。这么简单的东西,你也敢称之为道?天子冷笑一声:“就这么简单?”韩嫣大喜。“陛下搞明白了?”“这都搞不明白?”天子有些意外。“你是被梁啸吓傻了吧,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不知道?”“陛下,臣只知道这是箭飞行的轨迹,可是臣……”韩嫣放慢了语气,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列不出定式。陛下还记得吗,当初淮南翁主用一个琉璃镜的定式难住了董仲舒?臣听说,这没有定式,就不能说是真懂,就是梁啸所言。”“定式?”天子一愣,随即一拍额门。“我把这事给忘了。对,要定式,要定式。王孙,多亏你提醒,要不然,我就被梁啸那贱民笑话了。”韩嫣也笑了。“陛下说得对,他动辙以射箭为论,民间以箭神视之,依臣看,他不是箭神,就是一个箭(贱)民。”天子哈哈大笑,兴趣盎然地研究起定式来。他一心要解出定式,让梁啸见识见识他的能力。可是越研究,他发现问题越多,看起来很简单的一个飞行轨迹,要用定式来表达,却变得艰难无比。天子的眼神渐渐凝重起来。韩嫣见状,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陛下,不好解么?”天子沉默片刻,轻叹一声:“王孙,你还记得当初那个关于千秋的定式吗?”韩嫣点点头。他当然记得。天子转过头,盯着韩嫣,语气沉重。“你现在真正明白了吗?”韩嫣莫名其妙。这说射箭之道呢,怎么扯到千秋上去了?不过,他虽然有疑问,却不敢质问天子。他仔细想了想。“这千秋之道……还有什么未尽之义么?”天子目光闪烁。“我不知道千秋之道是否还有未尽之义,我只是突然想到,梁啸读书有限,不尚空谈。他所悟之道大多与日常所用之物有关。比如这射箭,就与射箭息息相关。那么千秋之道呢,难道只是一件游艺之道?”韩嫣一脑门冷汗,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恐慌。天子的思维太跳跃,他根本跟不上。天子是树,他是藤,只有依附在天子这棵树上才能生机盎然。如果他跟不上天子的思路,理解不了天子的想法,他还能风光多久?难道以后只能看着梁啸和天子坐而论道,而他只能像严助、朱买臣一样被天子弃如敝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