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其本来是准备去赤谷城做生意的。他做的是丝绸之类的奢侈品,绿洲诸王都是他的客户,而乌孙昆弥无疑是最大的客户,他贩来的丝绸至少有三分之一要卖给猎骄靡的阏氏,也就是乌单的姐姐阿瑞堪。上次他建议梁啸与乌孙结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关系在里面。如果汉朝和乌孙结盟,他的生意会更好做。前两天,他刚刚收到了一批货,正准备送到赤谷城,结果到了谷口一看,双方正打得惨烈。留守在谷外的月氏人想往里冲,把守谷口的乌孙人拼命阻击,双方杀红了眼,根本进不去。眼看着辛苦运来的货物要砸在手里,他只好来找梁啸,希望梁啸能够解决这个难题,至少让他通过月氏人的阵地,把货送进赤谷城,完成交易。梁啸气得破口大骂。他曾经多次和阿留苏一起观察赤谷地形,那就是一个天然的口袋地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正因为如此,他坚决不同意阿留苏强攻的建议。那不是攻击,根本就是送死。当然,他眼前的交河城和通往天山北麓的达坂城也是如此。梁啸亲自查看过两个城池的地形。交河城是车师王城,建在一个高地之上,两边各有一道天然河流做护城河,易守难攻,自不在话下。达坂城也不遑多让,三面环山,旁边都是陡峭的山崖,要想通过达坂城,除非飞过去。达坂的意思就是高高的山口。顾名思义,也能想象到它的险要。以梁啸现在拥有的兵力,想要强攻交河城或者达坂城,几乎是一点可能也没有。麻烦还不止交河或者达坂这两座城。车师人如此强硬,很可能是有匈奴人在背后撑腰。交河向北,达坂向西,大大小小的部落还有好几个,他们都被匈奴人控制住了,和平通过是不可能的,除非一路攻击前进。历史上,贰师将军李广利第一次征大宛时就遇到了这种窘境,结果只到了郁成就支撑不下去了。梁啸现在只有四百步骑,老的老,小的小,要想强行突破,下场估计连李广利都不如。摆在他面前的路只剩下一条,原路返回大宛或者月氏。现在有一个好处,他不用担心阿留苏笑话他了。阿留苏本人已经被乌孙人困在了谷里,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一个问题。梁啸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他很后悔。早知阿留苏如此不识大体,就不想这个主意了,把几个山口一堵,集中兵力坚守素叶城,等待匈奴人力尽而退,都比现在稳妥。如今进退两难,如何是好?梁啸独自在河边冥思苦想。他心里很焦虑,却不能让部下发现他的焦虑。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军心浮动,那麻烦就大了。想来想去,他也没想到什么破解之策,干脆在河边练起了射箭。大河两侧长了很多胡杨、红柳、沙枣,还有不少低矮的灌木丛,绿草如荫。阳光渐渐西斜,燠热的空气渐渐的凉了下来,晚风习习,树叶随风摇摆,哗哗作响。黑马明珠在河边漫步,自在地啃着青草,喝着河水,心情惬意,不时的抬头看看梁啸。梁啸烦闷的心情好了很多,他射了几箭,心思很快集中到了射箭上,更加专注。皇甫其走了过来,见梁啸一枝接一枝的射箭,每一箭都射得很从容,不由得连连点头,赞了一声:“大人好心性。”梁啸收起弓,不好意思的笑笑。他哪里是什么好心性,不过是习射养成的习惯罢了。只要拿起弓,摆开架势,他很快就能抛除一切干扰,全神贯注的练习。“老丈说笑了。我现在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不过佯装镇静罢了。”“能装得出来,装得不露痕迹,就不容易。”皇甫其苦笑。“相比之下,我虽然比大人痴长四十有余,却还没炼成这样的心境,真是惭愧啊。”梁啸无奈的摇摇头。皇甫其这么远的追来给他通报消息,固然有心怀故国的情怀,但更多的还是考虑他自己的利益。商人重利,果不其然。他强忍着心头的不快,随口问道:“老丈和乌孙人的生意很急么?”“不急不行啊。”皇甫其叹了一口气。“从西域到关中,走一趟至少要两三个月。九月末、十月初出发,十二月中旬才能到。如果再拖下去,就不能及时返程,不仅要在路上过年了,而且会耽误明年的行程。今年路上遇到麻烦少,本来以为能多赚一些,没想到……”梁啸扬扬眉,突然心中一动。“今年路上遇到的麻烦少?”“是啊,我听他们说,今年不论是河西还是西域,都比往年要太平得多,匈奴人的青壮都到草原上去了,留在原牧地的只剩下老弱……”“等等。”梁啸打断了皇甫其。“你的手下在哪儿,我能不能和他们聊一聊?”“当然可以。”皇甫其立刻叫来了两个随从,他们都是刚刚押送货物赶到西域的。——煎靡伏在城头,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大营,剑眉紧皱。和去年一样,乌孙人再次进入山口,却没有发起攻击的意思。很明显,他们的任务是牵制山口里的大宛人。从现在开始,煎靡就很难得到山东的消息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匈奴人的前锋就会绕过北口,进入大宛。至于他们会不会像去年一样攻打素叶城,煎靡不清楚。素叶城守克瑞翁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募集了全城的佣兵帮助防守,五千月氏精骑也已经到位,但是能不能守住素叶城,谁也没把握。他们去年面对的只是一万匈奴人,今年他们面对的可能五万,甚至可能是十万匈奴人。“汉使有消息回来了吗?”煎靡又一次问道。副将师那摇摇头。“我怀疑他可能逃走了。”“不可能。”煎靡肯定地摇摇头。“那汉家郎不是一个临阵退缩的人。我想他可能是被匈奴人拦住了。乌孙人已经到了这里,他要回来,只有绕道,要耽误不少时间。”“那还来得及吗?”煎靡没有回答。他也很担心。去年之所以能重创乌单,守住素叶城,梁啸的两次出击很重要。一是在素叶城下百骑袭营,重创了乌单的锐气;一是和佣兵们踩着滑雪板出击,将企图逃跑的乌单杀得落花逃水,单身而逃。梁啸不仅是粘合大宛和月氏的使者,更是一军之胆。如果他不能及时赶回素叶城,他非常怀疑克瑞翁能坚守多久。“给西堡送消息,让他们小心戒备,不要被匈奴人咬住。”“是。”副将应了一声,去安排传令兵。去年那场战事之后,煎靡受命把守山口。他利用这几个月的时间,又修了两筑城堡,连同老安德鲁、李舒昀修的这一座,总共三座,分别称为大堡、东堡和西堡。大堡居中,是主堡,藏有大量的粮食和武器。东堡和西堡是卫堡,两堡之间相距三里,总共六里山谷,就是大宛人的藏身之处和周旋之地。有了这三座堡,即使遭到匈奴人和乌孙人的夹击,煎靡也有信心守上半年甚至更久。但是他很担心素叶城。素叶城是离山口最近的大城,如果素叶城被匈奴人攻克,那他就算是守住山口也没有意义。——北口,一片平静的湖泊旁。日逐王跳下马,大步走到湖边,蹲下身子,用双手捧起一洼水,喝了两大口,又洗了把脸。水刚刚咽下去,他就看到了一具白骨。白骨藏在随波荡漾的水草中间,白生生的头骨,黑洞洞的眼洞,一条长相怪异的小鱼从一个眼洞里游出来,又从另一个眼洞里游了出去,尾巴一甩就消失了。日逐王觉得胃里翻涌,连忙转过头,“哇”的一声,将刚喝下去的水全吐了出来,连苦胆都吐了出来。他征战一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白骨。还没接近这座传说中的金山,他就看到了零零星星的尸骨,大多被野兽和鹫类啄食得面目全非。进了山口之后,尸体更是密集,不仅路上随处可见,就连山坡上、海子里都比比皆是。这些都是浑邪王的部下,被那场大雪冻死在路上。浑邪王乌单攻入大宛,惨败而归,不仅一万精锐死得精光,本人也失去了踪迹。如今浑邪部内部派系林立,老王的几个弟弟、儿子争立,互不相让,已成一盘散沙。这西征的先锋任务也就落到了他日逐王的肩上。日逐王原本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大宛富庶,而且有很多好马,早就是很多匈奴人眼馋的对象。只是被乌孙人和浑邪王部挡着,他们不好染指。这次单于下令西征,正是他踏入大宛的大好良机。身为前锋,就有优先选择战利品的权利。这是草原人的规矩。可是,这一路走来,累累白骨就像一道阴影压在他的心头,越积越多,挥之不去。他有一种感觉,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