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都移动到位!”“第六都移动到位!”“第七都移动到位!”“第八都移动到位!”“床子弩准备就绪!”应旗声,陆续在冰墙上响起。新上来的乡勇们,在都头、十将的带领下,将身体藏到箭垛和盾牌后,将角弓抱在怀里用体温捂暖。因为亲眼目睹了第一轮较量的整个过程,他们的表现,比先前参战那批袍泽从容得多。即便此刻半空中零星已经有狼牙箭落下,大家伙也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人跳起来跑动躲闪,或者不待主将的命令就抢先发起反击。这种镇定从容的姿态,令城外新替换上来的幽州白马营指挥使卢永照,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威险。猛地向身边一扭头,他大声断喝,“停手,全停手,没老子的命令不准胡乱放箭!卢玄,卢玄,立刻带刀盾兵上前列盾墙!”“遵命!”他的本家兄弟,副指挥使卢玄大声答应着,驱动麾下的刀盾兵加速前压。转眼之间,就走到了整个军阵的最前方。随即快速竖起两层蒙着牛皮的木盾,为自家队伍构筑出一堵坚实的盾墙。这不是什么新战术,至少上一轮交锋的时候,已经被别人使用过。站在冰城上的潘美见状,心中顿时喜出望外,将令旗朝距离自己最近的马脸处一指,沉声命令:“陶伯阳,调整弩车,全都给我对准盾墙正中央!砸烂他的乌龟阵!”“是!”陶大春向来话就不多,用力点了下头,随即快速安排人手去调整床弩。“吱呀呀”地声音,在几面马脸上陆续响起。笨重的弩车,被乡勇们推着缓缓转动。锐利的弩锋,在冬日下泛起一串串冷光。“嗖——”城外的幽州白马营看不到城墙上的战术调整,按照他们自己的习惯战术,抢先射出两百多支狼牙箭。锐利的箭簇或者射在冰墙上,打得白烟四冒。或者砸中盾牌,发出单调刺耳的撞击声。还有一少部分则直接钻入人体,带起一抹抹耀眼的红。新上来的乡勇们,继续躲在盾牌和冰筑的箭垛后,纹丝不动。即便同伴的鲜血已经溅到了自己身上,他们也强迫着自己装作毫无察觉。当箭雨降临之时,胡乱躲闪,只会死得更快!这,是他们刚才于冰城内近距离观摩自家兄弟与敌军的交锋之后,所总结出来的经验。在上城之前,已经被队伍中的都头、十将们反复重申过,所以,每个人都把血的经验刻进了骨头里。“吱呀呀”“吱呀呀”“吱呀呀”五座床子弩继续调整方向,发出的声音令城上的人牙酸。潘美换了另外一面暗红色的角旗,盯着床弩一眼不眨。箭垛、盾牌、城内的马道上,无数双目光也紧紧盯着床弩,眼睛的主人紧张得几乎无法正常呼吸。“快一些,快一些,快一些……”不知不觉间,有人的嘴巴里就念出了声音。又一波狼牙箭从半空中落下,几个正在努力推动床弩的乡勇中箭倒地,白蜡木打造的弩床上,数行血浆缓缓流动,转瞬凝聚成冰。几名藏身于临近位置的乡勇,跑上前,推开受伤的袍泽,再度推动弩床。几名乡勇举着盾牌冲上马脸,护住他们的身体。数十名弓箭手,用力拉开角弓,同时用眼睛看向潘美擎在手中的令旗。中兵参军潘美却紧咬着牙关,身体微微颤抖,就是不肯将手中令旗挥落!第三波狼牙箭飞上城头,带起更多的血光。乡勇们将雕翎搭在弓臂上,用眼睛死死盯着城下的敌军,却依旧没有做出任何反击。他们在等,等着潘美手中的令旗挥落。他们在等,等着自家所熟悉的那声铜笛。他们在等,等待复仇的最佳时机。终于,赶在城外的敌军第四次将狼牙箭射上来之前,五座床子弩全部移动到位。所有都头将铜制的短笛含在了口中,所有十将带领麾下的弟兄拉满了角弓。所有弩车长,都屏住呼吸,将一把木制的锤子,高高地举过头顶……“弩车——,放!”潘美怒吼着挥落手臂,暗红色的令旗在风中画出一道彩霞。“呯——!”弩车长用木锤砸动机关,五支修长的弩杆齐齐飞出,速度快逾闪电。“弓箭手——,放!”潘美的怒吼声再度响起,紧跟着,就是一片恐怖的羽箭破空声。蓄势已久的三百八十多张角弓同时发射,密密麻麻的雕翎宛若冰雹。“轰!”五支床弩最前抵达预定范围,其中三支因为飞得过高,掠过对手的头顶不知去向。却依旧有两支,狠狠地劈在了盾墙中央,将看似坚固无比的盾墙,瞬间砸得四分五裂。“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冰雹一样的羽箭,在盾墙分开的刹那,兜头砸下,卷起一团团腥风血雨。正射箭射得高兴的幽州兵卒们,根本来不及躲避,瞬间就被砸翻了一大片。原本整齐的军阵,迅速四分五裂。侥幸没有被命中的弓箭手和盾牌手们,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里,面孔上,手臂和大腿,全身上下包括灵魂深处,都写满了难以置信。没等他们从恐慌中缓过精神,更不会等指挥使卢永照调整战术。第二波雕翎箭凌空飞落,带起更多的血雨,制造出更多的尸骸。“举盾,举盾向中央靠拢!刀盾手,举盾向中央靠拢!”副指挥使卢玄忽然恢复了神智,侧转身,冲着自家麾下的弟兄大喊大叫。一支流矢悄无声息飞至,像毒蛇般,狠狠咬中了他的脖颈,从另外一侧,露出冰冷的“毒牙”。白马营副指挥使卢玄身体猛地一晃,手捂脖子,嘴巴、鼻孔、眼睛、耳朵等处,血浆汩汩而出。带着满脸的惊慌,他伸出手臂,伸向自己的本家哥哥卢永照,祈求对方救自己一命。没等卢永照看清楚他的动作,他的眼前突然一黑,全身的力气瞬间消失殆尽。“小玄子,小玄子……”指挥使卢永照双目俱裂,挥舞着令旗大声嘶吼。即便到了带队进攻之时,他依旧不认为对面的乡勇,能在团团保护之下,伤害到自己和自己所倚重的臂膀。而现在,他却忽然意识到一个血淋淋的事实。那群乡勇也懂得杀人,并且杀人的技巧极为娴熟。“射,别给他们喘息机会!”城头上,潘美可不知道什么叫做悲悯,大声叫嚷着,把手中令旗挥舞得“呼啦啦”作响。众乡勇拉满角弓,在都头们所发出的短笛声指引下,将雕翎羽箭一排排射向城外的幽州军。城外,幽州兵卒的表现则愈发地慌乱,一部分顶着箭雨,拼死与乡勇们展开对射,另外一部分,却开始仓惶后退。无论队伍中的十将,都头们如何打骂,威胁,都再也不肯于原地停留。“床弩,床弩,继续射!不用换方向,砸烂他们的乌龟壳!”潘美一招得手,就丝毫不考虑吃相。挥动令旗,命令床弩们按照先前的方式继续发威。陶大春跑到冰墙内侧边缘,俯下身体大喊大叫。隐藏在冰城内的民壮们,在李顺儿的指挥下,喊着号子拉动绳索。绳索绕过冻在冰墙上的辘轳,另外一端拴住了弩车上的一个粗大的滑竿。滑竿上的铜钩,则又勾住了牛筋拧成的弩弦。“嗨吆,嗨吆,嗨吆……”号子声,整齐有序,不疾不徐。每一辆弩车上,三支一模一样的弩弓,被扯得缓缓弯曲,缓缓变成了三个半圆形。副弩长带着两名乡勇跳上前,先用机关勾住弩杆,停止蓄力。随即又快速摘开铜钩,让弩弦与上弩的滑竿分开。弩长高高地扬起木槌,奋力砸下。“呯”!机关跳开,半圆形的弩臂快速恢复,三根弩弦同时向前收拢,修长的弩箭呼啸着被送下了城头。两支弩箭飞得过高,不知去向。一支弩箭飞得过低,提前扎入了积雪里,深入数尺。最后两支弩箭,同时击中了一面盾牌。将盾牌和藏身于盾牌后的那名幽州兵卒直接推上了天空,撕得四分五裂。破碎的肢体和血肉纷纷落下,砸得附近其他几个幽州兵卒满身是红。没等他们张开嘴巴惊呼,一排雕翎顺着弩箭刚刚制造出来的缺口呼啸而下。几个幽州兵卒每个人至少都中了三、四箭,仰面朝天摔在雪地上,当场气绝。其余幽州军顿时士气大降,潮水般四散后退。“长枪兵,长枪兵,上前督战!”指挥使卢永照又气又急,七窍生烟,挥刀砍翻了两名临阵退缩者,举起血淋淋的横刀大声喝令。他还没有输。白马营虽然吃了个大亏,却远不到崩溃的地步。城头上的床子弩虽然威力巨大,每次发射却顶多能伤到两、三个人。只要把刀盾兵和弓箭兵重新组织起来,他就保证能力挽狂澜。被摆在距离冰墙一百步之外的白马营长枪兵,排成一条宽阔地横阵,大步上前,用枪尖儿指向溃退下来的自家袍泽。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忍与无奈。他们不想杀死这些整天在一起摸爬滚打的兄弟,但是他们更不敢违背军令。只期盼溃退下来的刀盾兵和弓箭手们,理解他们的难处,自己停住脚步,不要试图用胸口去冲撞枪锋。他们的期盼,得偿所愿。也许是还不习惯吃败仗,也许是畏惧于严苛的军法,也许是心中还放不下男人的尊严,正在掉头后退的刀盾兵和弓箭手们,陆续停住了脚步,纷纷扭头回望。“全都站住,站在我身边,重新整队!”卢永照铁青着脸,退到距离城墙一百步远左右的位置,从亲兵手里接过绘着白马的认旗,狠狠插在脚边。“向我靠拢,重新整队,然后再压上去,为战死的弟兄们讨还血债!”他喊得极为真诚,两只眼睛的眼角,淌出来的泪水已经隐隐呈现了红色。然而,刀盾兵和弓箭手们,只是稍微愣了愣,随即,就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向后退去,每个人的表情都像见了鬼一般,惊恐莫名。“整队,向我靠拢。否则,休怪军法无情!”卢永照气急败坏,举起钢刀又要杀一儆百。四名亲兵却同时冲上来,狠狠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得脚步踉跄,手中钢刀瞬间劈到了一块儿石头上,“当啷”一声,裂成了两段。“你找死!老子活剐了你!”指挥使卢永照手指着自己的亲兵十将,大声威胁。后者却对威胁声,充耳不闻,推着他,加入了溃退的大军。“你,你,你们,你们都该死!该被千刀万剐!”卢永照挣扎着,不停地诅咒。依然没有人回应他,亲兵们像发了疯般,将他抬起来,撒腿就跑。“你们——”诅咒声,嘎然而止。白马营指挥使卢永照身体呈驼石碑的乌龟形,僵在了半空中。他看见,奉命封堵溃兵的长枪手也开始后退,转过身,倒拖着兵器,连滚带爬。很快,他们把长枪就丢下了,跌跌撞撞,唯恐落于任何人身后。他看见,一个跌倒在地的刀盾兵,被十几双大脚陆续踩过,转瞬间,就变得悄无声息。他看见,一队队汉国乡勇,一手持着兵器,一手扯着绳索从冰城上溜了下来。追上几个反应慢没来得及跑远的幽州兵卒,乱刃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