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父母都被契丹人掠走,手中无一兵一卒的前朝皇子,即便能想起自己的身份来又能如何?除了令他自己终日活在煎熬之中外,根本没有其他任何效果。而符彦卿、杜重威、高行周等手握重兵的节度使,又岂肯让一个前朝皇子安安稳稳地活在民间?他们要么会把这个皇子抓去当傀儡,就像前些日子刘知远试图做的那样。要么会果断下手将这个皇子除掉,以免白白便宜了他人。退一万步讲,即便节度使们互相牵制,二皇子石延宝聪明过人,能巧妙里利用诸侯们互相忌惮的心思,谋取自身平安。并且能悄悄地积聚实力,重夺江山权柄。届时,他又怎么可能放过常家?毕竟,自己的父亲常思是汉王刘知远最信任的臂膀和最后一面盾牌。天下凡是有见识的人都知道,想要除掉刘知远,首先就得干掉常克功!常婉莹年龄虽然小,却并非没见识。相反,像她这样自幼跟着父亲,走遍全汴梁权贵之门的孩子,通常都非常早慧。先前之所以用尽各种手段想将侵占了石延宝躯壳的“鬼魂”驱走,帮助对方恢复记忆,只是因为无法接受二人从情侣变成陌路的现实而已。如今经逍遥子道长轻轻一点,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么的荒唐。一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二皇子,身份介于真假之间,对于此刻的石延宝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确定不了身份为真,就没有太多的利用价值,不值得众节度使们全力争抢。也没人敢冒着被天下豪杰耻笑的风险,拥立他做傀儡。而确认不了身份为假,短时间内,刘知远也不好动手杀他。毕竟眼下河东方面的实力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对抗所有诸侯连横的地步,万一背上了个“弑君”的污名,等同于把联手相攻的最佳借口给其他诸侯送货上门。此外,一个失去了记忆的二皇子,同时也失去了重新夺取皇位的希望,失去了对刘知远、符彦卿、杜重威以及所有地方实权人物的威胁。在江山没坐稳之前,任何人对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痴肥废物”,都生不起太多的杀心。而以如今的局势,任何人想坐稳江山,恐怕都得花费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长的时间。有这么长的时间做缓冲,石延宝就有可能被别人彻底遗忘,或者找到机会逃入深山大海,从此不知所踪。一瞬间,常婉莹的脸色变得无比之苍白,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停地滑过瓷器般的面孔。传承自父亲的智慧,早就告诉了她,怎样才是最佳选择。然而心中那一缕扯不断的情愫,却将她的五腑六脏勒得百孔千疮。就此放弃,从此相忘于江湖。他既然已经不是石延宝,两人之间的那些海誓山盟就可以彻底当成儿童之间的戏言。今后他被当成傀儡也好,做个逍遥王爷被幽禁一生也罢,都彻底与自己无关。自己青春年华正好,又何必非陪着他一辈子活在屈辱和恐惧当中。再全力一试,万一他能恢复正常呢?哪怕将他变成正常人之后,自己立刻就弃之而去。至少,至少自己跟他算得上是两不相欠。至少,自己今后想起来不会有太多的痛苦和内疚。那些曾经的承诺,也许对他来说只是随口一说,说过便忘。但是对于自己,却是一辈子只对一个人。今后哪怕还会披上嫁衣,相夫教子,却不可能再许下同样的诺言!“唉,冤孽!冤孽!”扶摇子一辈子追寻大道,不近女色,对男女之情更是懵懵懂懂。看自家爱徒神色凄苦,愁肠百结,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只能迈动双腿走得稍远一些,叹息着长吟,“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哇!”常婉莹闻听,再也坚持不住,双手抱膝,嚎啕大哭。她这一哭,扶摇子更是头大如斗。转过身,向近处走了几步,又皱着眉头将双脚停下。带着几分懊恼地口吻说道:“别哭了,你这妮子,除了哭之外,还有什么真本事?我辈修道,修得是一个清静无为。你这也舍不下,那也斩不脱,还跟着我做什么女冠?”“呜——!”哭泣声嘎然而止,常婉莹怯怯地看了他一眼,默默流泪。这无声之哭,比有声之啼杀伤力还大,扶摇子被哭得心中一阵阵发酸。又皱了皱眉头,低声数落道:“没出息,你就不会跟为师说,你当初修行,只是为了学点药理的本事,好留着日后给阿爷尽孝?你当初原本就没想着真的做女道士,自然就斩不断这些红尘恩怨。为师自然也就不好对你过分深究!”“师父!”常婉莹嘴里发出一声悲鸣,俯首谢罪。她当初和石延宝两个一道跟扶摇子学习药理和武艺,完全是出于好玩,对道家所秉承的那一套理念半点都没往心里头去。然而扶摇子对他们这两个小徒弟,却是关爱有加。特别是对于她,简直算得上倾囊相授,凡是她主动提出来想学的,就没藏过半点私。“行了,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你们想干什么!”扶摇子被她这一拜弄得半点儿脾气都没有,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你想学歧黄之术,好给你阿爷治身上的老伤。他想炼仙丹,好让他哪个糊涂父亲长生不老。这都没什么,孝乃世间有灵识之物的天性,乌鸦尚知反哺,何论人哉?况且无论他那个糊涂皇帝父亲,还是你那个精明阿爷,都没少给了贫道好处,贫道当然不能白拿了人家东西却不予任何回报。”他说得全是事实,常婉莹既无勇气接口,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口。跪在地上,身体单薄得如早春时节的苦杏。扶摇子见状,摇了摇头,语气渐渐放缓,“但凡事都不能太贪,不能刚念了半本黄庭经,就指望能气通八脉,结丹飞升。你既然一时做不出决断,何不暂时放一放?先捡最重要的事情做了,然后再慢慢考虑如何了结这份孽缘?否则,不尽早做些准备,莫非还要等着你阿爷亲领大军杀上山来,你再将宝剑架在自己脖子上,逼着他成全你跟石延宝么?”(注1)“师父?”常婉莹被吓得打了个哆嗦,抬起一双哭红了的眼睛,满脸疑惑。“你平素的精明劲儿都哪去了?莫非发傻也能传染不成?”扶摇子老道被气得直跺脚,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点着她的脑门儿数落,“你那天虽然使诡计把截人之事,栽赃给了刘知远的两个儿子,可毕竟经不起仔细推敲。也就是杨重贵这种方正君子,原本就不屑刘知远的劫持妇孺之举,对于河东来说又算半个外人,所以才懒得继续搀和下去。等那些证据落在苏逢吉和杨邠、郭威这等老狐狸手里,谁还看不穿你这障眼法?顶多是三天到五天功夫,他们就必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到时候,别人不好出手找你要人,又怎么可能不把事情推给你亲阿爷?”“那,那......”常婉莹的眼泪彻底被吓了回去。望着扶摇子,满脸祈求。“你先派人给你阿爷送封信,让他心里多少有个准备,免得被人逼得手忙脚乱!”扶摇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着支招,“然后再把为师前几天刚刚炼出来的养心通络丹,以咱们云风观的名义,派人用快马送到刘知远府上。记住,盒子的造型,要弄得诡异些,越是诡异,效果也就越好!”“师父是想施恩给刘知远,让他放八师兄一马么?”一用其他事情上,常婉莹的头脑就变得无比机灵。顺着扶摇子的话,立刻将对方的具体想法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光是施恩,而且是在示威!”扶摇子看了她一眼,撇着嘴道。“师父这辈子,还没做过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这回,算是彻底堕落了!”仿佛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又摇了摇头,他继续解释,“那刘知远跟你阿爷一样,是军汉出身,喜欢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半辈子饮食全无节制,又造下了太多的杀孽。所以心窍被死气郁结,稍有大喜大怒,便会痛得两眼发黑。偏偏他又唯恐无法镇得住手下这群悍将,所以讳疾忌医。你师父我是上次受邀去他的府上,给他讲解养生之道时,才发现的这件事。所以回来之后,就特地四处寻找药材,炼了这份灵丹。本想借此交好与他,然后借他的手给我道门在北方谋些方便,免得老受秃驴们的气。如今,却不得不将此物浪费在了你们两个小家伙身上。”“师父,师父你把这灵丹给了他。他吃掉后,翻脸不认账怎么办?”常婉莹对刘知远的人品极不放心,犹豫了一下,低声提醒。“心里头积聚了死气,哪那么容易就能治好?”扶摇子白了她一眼,继续轻轻撇嘴,“他吃了后,只能令发作的次数少一些,每次都痛得不那么厉害罢了。要想根治,他只能断酒,断肉,吃素,念经,从此不再做杀戮之举。对他来说,这怎么可能?”注1:黄庭经,道门经典。女冠,女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