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六这天下午,这几天一直时睡时醒、昏昏沉沉的咸丰,突然提出要在行宫中看场《芦花河》的戏。由于逃的匆忙,原本圆明园中的戏班子没有带来,幸好,热河行宫中备用一个戏班子,倒是可以出演。喝过鹿血,又抽了会福寿膏之后,咸丰觉得自己精神奕奕,满面现出潮红。不用宫女的搀扶,咸丰一路在御前侍卫珠勒亨等人的簇拥下,来到位于行宫西北侧的戏台,开始看戏。戏演的很好,很精彩,可正在看戏的咸丰,却慢慢流起了眼泪。“如果能一直这样看戏看下去,朕宁愿不要当什么皇帝!”咸丰喃喃地道,声音低沉得没人一个人听见。自从知道贼兵占领天津之后,咸丰就一直处在焦灼和困顿之中。他知道,这货粤贼不比十多年前他父皇的那伙洋人。洋人是不会长期呆在天朝的,最多赔些款,割点地,开放几个通商口岸便可以应付过去。但即便是这样,咸丰也不愿意,堂堂大清的脸面何在?初登皇位那时的他,何等意气风发,可惜不久那长毛贼兵便越闹越凶,竟然冲出廣西湖南,杀到金陵。而这时候,这个奸诈的粤贼酋头冯云山,便已经开始露出獠牙了,虽然偷偷地躲在长毛贼兵的后面,但还是不断蚕食,占领了两广之地。可惜,自己一直只盯着在前面的长毛贼,派遣重兵围剿长毛的北伐兵,让这伙粤贼日益发展壮大,到了如今,竟成了尾大不掉的地步。自己最后悔的事情,无疑是没能早日派兵围剿粤贼!导致如今这种地步!咸丰一想到北京城被占领,大清的国都,被那帮粗鄙的粤贼占据,他心中便是挖心地疼。大清的尊严随之灰飞烟灭,祖宗的家业丧失在自己的手里,自己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有什么面目回辽东的祖地?自己已经完全不顾面子了,他已经没了脸面!在大敌当前之际,抛弃宗庙社稷和天下的臣民自己先去逃命,天下人会怎么看他?这种问题,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不敢去想了。他已经完全没面子可言了。祖坟被挖,紫禁城都被占领,连他都逃出北京城避难,他成为了清朝入主中原以来,第一个被逃出京城的皇帝,也是第一个皇后和一应的嫔妃都被贼兵俘虏的皇帝,还有什么面子可谈的?作为一国之君,他早在离开北京城,接口北狩的名义前往热河,就已经没有了所有的面子,更何况,半路还差点被贼兵俘虏去?咸丰正在胡思乱想,随着一名侍卫前来,御前侍卫珠勒亨又在他耳边禀报了一件大事:“皇上,张家口那边的探子传来消息,恭亲王率领数千跟随他的二千亲信兵马,在北京城破的前天晚上便逃出北京城,前日已经抵达张家口,会同那里的察哈尔都统华山泰,率领察哈尔八旗骑兵,连夜赶往山西,行迹诡异!”啪!咸丰一阵愤怒!很明显,就是这恭老六直接放弃了北京城,才导致北京城的陷落!而且,他领兵特意绕了下张家口,目的就是冲着驻扎在那里的察哈尔蒙古骑兵去的!他想干什么?咸丰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必然图谋不轨,想要与自己分庭抗礼。难不成,还想登基称帝不成?咸丰心中一怒,毫无征兆地,便突然昏厥过去。皇帝的连续几次昏迷,让跟随他来到热河行宫的一干王公贵族文武官员,忧心忡忡,都预感情况不妙,行宫边静静地等待着。当晚的子初三刻,咸丰又苏醒过来,不停地撕心裂肺地咳嗽,虽然看起来还算神智清楚,但咸丰却感到,自己已经大限来临,已经灯枯油尽了。他已经连续找了两名太医给他把过脉了,均是跪地一句话都不敢说,喝问半天,才唯唯诺诺地让他多休养便好,咸丰便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自己才登基还不到五年啊,刚刚24岁的年龄,要是寻常百姓家子弟,也是才刚刚娶妻生子,正当最好的年纪,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走到这一步。幸好,自己在整个时候,还能有个麟儿。想到小阿哥,他虚弱的身体,泛起一丝温暖。越是这个时候,自己越要冷静!得安排好后事了,为自己的儿子铺路!咸丰想起恭老六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心中便是一黯。自己得为儿子提前准备好,不能再出现圣祖登基时鳌拜的那种情况了!要多安排几名信得过的臣子,充当辅政大臣,再以……咸丰突然发现,他连可以托付的皇后嫔妃等都没有了。几乎所有有点地位的嫔妃都被俘虏了,连儿子的生母,懿贵妃也下落不明,想到这,咸丰便是一阵绞痛。谁知道,他的皇后和嫔妃们,会被多少贼兵侮辱?咸丰哇地一声,几欲再次昏厥,不过,他强自咬了咬舌尖,疼痛将自己唤醒。接着,他用微弱的声音下谕,将跟随来热河行宫的一干王公重臣,宗人府的宗令载铨以及所有的御前大臣、军机大臣等召入寝宫,他要在他最后的时间里履行最后一项职责,那就是为刚出生的儿子铺路,为日后他能顺利亲政打算。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慢慢地流逝,但头脑中却更加的清晰起来。到了这个时候,顾不得列祖列宗的责骂了,还是先保住自己的血脉要紧。咸丰用尽力气,叫道:“拿墨汁来,泼朕脸上,让列祖列宗认不出朕来!”一旁的太监还在犹豫,咸丰满眼凶光地看来,小太监连忙照办。满脸被泼得墨黑的咸丰,心情平定了许多。而这时,众大臣也陆续赶到。咸丰提笔的精力都没有了,他让最先赶到的肃顺提笔,代他书写诏命。咸丰艰难地道:“朕为小阿哥取名载淳,是为皇长子,著立为皇太子!”“朕立曹氏为环妃,抚养皇太子成人,代为保管玉玺,与辅政大臣一同辅佐新皇!”咸丰说的曹氏,乃是小阿哥的乳母。说完,咸丰感觉心跳更加急剧,似乎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和一个白乎乎的模糊不清的人影在自己面前晃动,他心头大跳:莫非黑白无常已经来勾魂了?他挣扎着想挥手将面前的两团黑白人影赶走,但手指动动,一丝力气都没有。情急之中,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他指着肃顺,艰难地吐出些字眼:“著派端华、景寿、肃顺、瑞麟、文庆……为辅政大臣,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等新皇成人,还政……”说到这里,咸丰手指口舌,眼睛着急地眨着,已经不能言。过了一会,却见他竟似有力气般,双手在面前乱抓,口中已经是满口的浓痰,含糊不清地低嚎:“黑的,白的,来抓我啊。哈哈!”势若疯狂,让齐刷刷跪在一旁的诸位大臣面面相觑。突然,咸丰又大吼一声,似乎极其痛苦,面目狰狞,而后,慢慢又平静下来,却是低声唱起戏文来,竟口齿清晰,京味十足:“朕率十万精兵,杀那贼兵个落花流水……”声音尚未断绝,头却一歪,就此没了呼吸。此时,正是子时上下四刻交替的时候。这名多灾多难的皇帝,终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归天了。“皇上!……”一阵哭喊响起,肃顺跟着干嚎,抹着眼泪,眼角却闪过一丝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