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图穷匕见

                第二天,香山公园。顾骜和叶纨等人的寝室,一共八名同学,如约来这里郊游。满山红叶,颇有一种《金粉世家》的烈火烹油、瞬息灿烂。顾骜后世也来玩过,但环境不如眼下这么自然、恬静。视觉冲击的第一瞬间,让他联想到“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哇,这是传说的香山红叶。好美啊,简直跟火海一样热烈。”对外汉语班女生宿舍最高调的马卉,刚踏进公园张扬地感慨,还疯狂地伸开双臂原地转圈,也不知道是迎接落叶,还是撒疯呢。她倒也不怕晕。“没白来吧。到京城大半年了,总算等到了一次深秋,都怪我们去年是冬天高考。”以马卉跟屁虫姿态出现的卢建军,也连忙出言应和。“确实美,建军,你可本事了。要不是你能托到内部关系试车,咱起码再等一两年才能坐缆车看红叶。”其余两个女生也挺给面子,对今天请客的卢建军不吝美言。她们这么一说,自然也有男生酸酸地不服:“我们都是要当外交官的,以后留京城的年份长着呢,啥时候想看能看。”一伙人带着野餐的食物,还有踏青用的各种小玩意儿,在公园里晃悠了个把小时。都走得有些累了,卢建军便提议去坐缆车。试车的关系是他请托的,其他人也客随主便。“大家分一下车吧,男女生混搭着来,也好有个照应。”卢建军没羞没臊地提议,然后拉着马卉了第一个车厢。有了他们带头,后面的人无论有意无意,也没那么害羞了,自然而然分好了组跟。顾骜落在了最后面,叶纨也落在了最后面。幸好叶纨本来在女生以高冷著称,其他平民子弟的室友也不敢劝她。大家都琢磨:反正试车时车厢是有多的,远远不止4只。如果叶纨要耍大小姐脾气,大不了她跟顾骜都单独坐一个好了。“女士优先。放心,如果你不想跟别人一起的话,我是不会冒昧的。”顾骜看又一个空车厢转过来了,很绅士地示意叶纨先。不过叶纨却没有动,冷冷地看着这个空车厢转了过去。“诶?你不想先吗?”顾骜也没多想,看下一个车厢又过来了,便说,“那我先吧,你最后,小心照顾好自己。”然而叶纨却又拉住了他的手,生硬而面无表情地说:“我怕,还是一起吧。”于是又一个车厢被错过了。他们和前面的同学之间,已经隔了两个车厢、近百米距离,相互根本看不清了。顾骜无奈地耸耸肩,等第三个车厢过来,才拉着叶纨去,还让叶纨坐在靠近下口的一侧。香山的缆车,可不后世那些修得晚的索道,能拿完整的有机玻璃罩把整个车厢罩起来。每一个车厢,说是仅靠一堆钢管焊起来、再加点安全索也不为过。乘客的双脚是直接悬空垂在空的,只有屁股坐在面,围栏也是几根钢管。间的空隙足够让随身的包包、皮夹掉落到数十米的山谷。再加山风凛冽、摇摇晃晃,乘客不得不把身所有东西扎紧。后世很多没经验的女客,坐香山缆车时穿的是不用系鞋带的鞋子,如高跟鞋什么的,经常下山时光脚了——高跟鞋都葬身深谷了。如今索道理论还算是施工期内,当然不会有“旅游攻略”,所以叶纨不幸也穿了一双高跟鞋。裸露的小腿悬在那儿晃荡,没多久觉得忐忑起来。……叶纨是有备而来,她当然不会一缆车图穷匕见。所以山的时候,只是跟其他纯情女生那样聊聊景色。大约过了20分钟,转过半坡之后,她正准备伺机动手,山风却猛烈起来,吹得钢缆和车架左右摇晃起来。不一会儿,随着“啪”地一声轻响,缆车竟然停了。叶纨微微一惊,随后沉着地问:“是停电么?”缆车停电是小概率事件,按说不该遇到。但如今的供电稳定性很差,这儿也没正式竣工,是卢建军托内部关系试车的,故障频繁多了。“说不定是风太大,瞬间输出功率波动,电压不稳定了。几分钟能重启吧。”顾骜随口分析,谁让他辈子是学电气工程的呢。她眼珠子一转,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取证时机,从包包里掏出了一台饭盒略大一些、但更加薄的金属框塑料盒子,说道:“我有点怕,陪我一起听会儿音乐,转移一x-ia'zhu意力,好么。”这是叶纨为了今天取证安排的最新道具。顾骜一看,竟然是个索尼随身听,当时震惊了。他仔细一回想,索尼公司造出的全人类第一款量产随身听(walk-n),好像还真是1978年的产品。而他惊讶的表情,也落在了叶纨的眼里。她心疑惑,却看破不说破,依然动作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副入耳式的耳机,然后姿态优雅地分了一个耳朵给顾骜。摁下播放键,耳机里缓缓流淌出柔美凄婉的背景音乐,以及一个让无数国人心旌动摇的声音。是邓丽君在曰本出道的成名曲——《空港》。这个曲子,配合如今的年代背景,以及两个双腿悬着、挂在满山红叶包围的天空、被山岚吹拂得左右摇摆的人,其实非常应景。叶纨假装把头靠在顾骜肩膀,偷偷观察顾骜的反应。哪怕是她这样从小见识广博的**,当初也是特地花了很大精力和800块钱、才弄来这台随身听——其实钱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她父亲刚带团出国访问演出,并且拿到了足够的换外汇指标。因为这东西不是合法批量进口的。叶纨初次听的时候,感觉很震撼。曰本原产的环绕音效果和沉浸感,是当时的国人是根本没想象过的。知识,可以传授和描述。但感受,是必须亲自经历的。再厉害的老师,也无法教会写出《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海伦,什么是红色,什么是绿色。但是,顾骜的反应,却是一种细腻的怀旧,但绝对不包含震惊。“他绝对是用过随身听的!让我再试试他。”叶纨心暗忖,然后不着行迹地摁下一个键,摆出副温柔的表情,用撒娇的语气问:“知道这个键是干什么的?”随着耳机里邓丽君的声音戛然而止。顾骜微微一惊,还以为对方摁到了录音模式。但他低头一看,立刻发现不是这样的。叶纨摁的是一颗写着“hot-key”的橘红色按键。顾骜当然知道这个键是干什么的——摁下后,麦克风会接通。然后你对麦克风说话,声音会从耳机里传出来。从实用层面来看,此功能纯属鸡肋——如果一男一女都已经能分享同一副耳机听音乐了,还要这个热键干什么?这根后世那些矫情男女大学生,不敢当面表白,非要背靠背坐在一起发短信有什么区别?用敖厂长考古视频里的评语来说,这是一个“充满了恋爱酸臭味的功能”,不如直接改名为“表白键”。“她不会突然想表白吧?一点征兆都没有啊,而且我又没发达呢,她图我什么?”顾骜被弄得很紧张,但又不能不答:“从字面看,这个是热键……啊,我懂了!我在耳机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这是边录边实时播放的吧?”“你还挺聪明,这么快被你发现了。那闭眼睛静静听呢,我有心里话想跟你说的时候,摁这个键。”叶纨不着行迹的夸了一句。她才不是想表白,只是想让顾骜不经意间习惯这种“耳机里的音乐突然断了”的插曲,好便于她一会儿瞒天过海调到录音模式。果不其然,叶纨听一会儿音乐,摁表白键掐断一次,说些没营养的暗示。如是这般“狼来了”两三次后,顾骜渐渐放松了警惕,闭眼睛沉醉在音乐。叶纨偷偷地同时摁下热键和录音键,开始突然提问:“周那个匿名给你寄报纸的,其实是你托关系让他登的章吧!”顾骜眼一睁,表情严肃起来:“你偷偷调查我?”“那是有了?”叶纨狡黠地逼问。顾骜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态度自然强硬:“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叶纨,我一直拿你当朋友,你再胡搅蛮缠我跟你绝交了啊!你这是对待朋友之道吗?”“是你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要用这种不见光的手段托人发章、发了什么内容!”叶纨的严肃而又压抑地质问,“顾骜,希望你弄清楚事情的性质!你我现在都是在被考察阶段、要接受国家秘密任务了。你这种小动作不解释清楚,我只能告诉老师——我看了,这期报纸有几篇章很触目惊心,你不会是想在论战的时候卖国吧?难道你是外国间谍、特地想在论战的时候搞破坏?”顾骜被对方的脑洞搞得颇为无语。作为后世之人,他压根儿没想到如今的人保密意识这么强,看谁稍微有点可疑都觉得是间谍。叶纨看他不做声,还以为顾骜是被揭穿了无话可说,不由痛心疾首:“没想到啊没想到!顾骜!我今天之所以挑这个环境,是觉得你还能挽救一下,想让你私下自证清白。如果你非要闹大,那连悬崖勒马都没机会了!哼,我早看出来了,你对国际外交形势的推演洞察,根本不是一个学生该有的!是不是有境外势力在指点你!”顾骜的大脑飞速运转,思维剧烈挣扎一番,既然叶纨的误会已经自我脑补得这么深,他必须当机立断做出解释。“行,你既然这么想知道,我告诉你。报纸拿来!”顾骜说着,从那叠报纸里抽出一张,指着面一篇题为《芜州民间经济暗访实录》、作者署名“萧穗”的章。“这是我让严平帮忙发的章。至于目的么,是为了更好地完成韩老师给的任务。你知道的,研究哲学理论著作,不是我的强项。如果让阿尔巴尼亚人随便进攻,我什么都做不了。既然如此,不如找一个看似漏洞、但实际却有100%反击把握的坑,诱敌跳进去。”顾骜先用最简明扼要的话,把问题的主干说清楚。叶纨的第一反应,是匪夷所思。“凭你还想立功?我们这儿都是新人,谁敢说立功,无功无过不错了。再说,这篇章我稍微看了下,简直是自揭其短!这是卖国!”顾骜傲然道:“反正章已经出来了,改变不了。外国人肯定会看到的。至于是不是自揭其短,你说了不算,马恩著作原才说了算——我可是花了半个月的精力,专注于研究这一点,才想到挖这个坑的。你如果现在出卖我,那么这个坑没有人填了,你只能看着外交论战的失利,你才是卖国!”叶纨心一震,貌似确实是这个道理。如果是在顾骜挖坑之前,她发现了这个秘密,她肯定会阻止他冒险的。问题是,现在已经不是挖坑前了,而是恰好处在“已挖未填”的时间差。如果这时候再阻止顾骜,相当于坑放在那儿、而坑旁边的伏兵却被撤走了。她纠结百转,一咬牙,说:“那这样吧,你先把你准备如何利用马恩原、驳倒对方在这个点的论战进攻,全部告诉我,至少能辩得赢我,我才会信你。”“你想剽窃?”“姐还用得着剽窃你?姐要是官迷,不立功都你立了功升得快!”叶纨气极反笑,“我要真剽窃你,是你……女儿!任你处置!”一般人用粗话赌咒发誓,都是“谁特么如何如何,是你儿子”。但叶纨没说过这句粗话,情急之下成了“女儿”。顾骜权衡再三,也不为己甚,当是学学艾逊,当一把不拿学费的好教员:“那你给我听好了,《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章,《剩余价值》第四段,是这样论述的……”过程略。随着一声缆车的响动,供电恢复了,大伙儿缓缓往山下驶去。叶纨忘了时间,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听顾骜长篇大论了五分钟。“……总之,由可知,雇佣7个工人以下的小手工业者,他们即使偶然得到了剩余价值,其主要部分也不是用于投资扩大再生产,不符合马克思对资本家的定义……”“所以这种经济完全是现有模式的有益补充,甚至优于乌里杨诺夫同志在1923年以前实施的***……”顾骜看缆车快到了,加快语速,恰到好处地结题。叶纨陷入了彻底的震惊。“他……他怎么在半个月之内,把《资本论》那些坑都发现的?怎么听起来这么有道理的样子?这世真有生而知之者的人么……难道他的一切先知先觉,都真的是因为他天才?”叶纨瞬间觉得自己的智商优越感和阅历优越感,被双双沉重打击了。“罢了,看结果吧,如果你真的能立功,那是我错怪你了。到时候我向你赔罪,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信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