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认识那李妃是谁,是胖是瘦,是公是母?现在竟被人安了一个与她有私情的罪名,这不是要我死吗?问题是,别说是李妃了,我和朱翊钧今天都是第一次见面,无怨无仇,至于下这样的死手吗?周楠有种欲哭无泪之感,心也是明白,其实小万历仅仅是因为对自己心存厌恶。小孩子恶毒起来,有的时候真是超出成年人的想象。偏偏你又无从辩驳,因为世人都有一个思维定势:儿童是天真无邪的,儿童不会说谎。和未来皇帝的妃子私通,那可是要掉脑袋的,连家人也要受到牵连。周楠知道此事的要紧,忙高声道:“陛下,臣冤枉!”没有人说话,整个玉熙宫静得可以听到热风在地扫过的声音。别人还好,道录司人都面露骇然之色。周楠这个顶头司来司里任的时候,他们可是向人打听过周大人来历的。自然知道周司正好酒贪花,以前在淮安做官的时候,是个女子都敢撩拨,且最喜已婚或孀居的妇人,黄花大闺女看都懒得看一眼。想不到他来京城之后竟然敢去勾搭裕王妃,真是不想活了。嘉靖也是大吃一惊,面目变得狰狞。却见他满面阴鸷,好象是积雨的乌云,下一刻是雷霆霍闪降下,要将眼前的周楠击为齑粉。正在这个时候,冯保突然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陛下,奴婢另有内情奏。”嘉靖:“说。”冯保:“昨夜奴婢同李妃娘娘送世子进西苑,居于瑞庆宫,一直都在娘娘身边侍侯,娘娘品德高洁,绝无和周大人私会之事。”嘉靖:“你这奴婢敢担保吗?”冯保:“此事涉及王府,涉及皇家信誉,奴婢敢用人头担保。”闻言,嘉靖面色一缓:“原来如此。”确实,冯保贴身侍侯李妃母子,乃是最有力的人证,他既然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是真的。朱翊钧尖叫:“大伴,你怎么说谎,我明明看到娘和这姓周的见面的。”冯保笑道:“世子年纪小,天又黑,看差了。那不是娘娘,而是另外的人。”朱翊钧气都小脸发红:“我明明看得真真的,皇爷爷,速将这个奴婢拿下。皇爷爷,你怎么不信我?”嘉靖:“罢了,此事不要再提,你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冯保,带世子回王府吧!”“是,万岁爷。”冯保前抱着朱翊钧走。“放开我,放开我,我不回家,我要陪皇爷……冯保,你这奴婢好大胆子……”世子又尖声哭起来,不住地朝冯保吐着口水。可怜冯保避之不及,鼻子挂着一口唾沫,却不敢去擦。几个太监一涌而,簇拥着朱翊钧走了。见这事怎么莫名其妙结束,周楠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忙磕了一头:“陛下,若没有旨意,臣告退。”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浑身下都被汗水泡透了,双腿竟第一次微微颤抖。伴君如伴虎可不是乱说的,今日还真差点被老虎给吃了。他现在脑子里还一片懵懂,这冯保为什么要帮我,我老周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啊!对了,定然是还我帮裕王府出了那个卖度牒筹军饷的人情。也对,我这次可是帮了王爷一个大忙。有个太监朝周楠等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去。周楠正要走,嘉靖突然对旁边的袁阁老道:“袁炜,今日你做的青词起昨日好些,却也是勉强,不前番周楠所作。”袁阁老:“陛下责罚的是,老臣年事已高,思不畅,已不擅此道了。”嘉靖点点头:“阁老之才在经世济用,学不过小道,大热天的,辛苦,你以后也不用过来醮斋伴驾。”袁炜一把年纪在这里晒了两日,身子骨早挺不住了。他资格老,也不像内阁诸公那样有争宠之心。别到时候没有简在帝心,自己先因为暑丢了老命,嘉靖这么说正合了他的心意,道:“是,老臣告退。”嘉靖:“今日袁阁老的青词做得勉强,周楠你留下补一篇。朕听说你最近名气甚响,被人誉为一代词宗,今日好好作一篇。若作不好,得罪苍,朕绝不轻饶。”说罢,一拂袖,自回殿歇息。周楠没想到临到走了,皇帝还留自己做词。他今天本打主意抓住这最后一日,以青词获取皇帝的青眼。却不想,因为恶了朱翊钧,嘉靖心不喜,叫他没有出彩的机会,最后还差点被世子诬陷掉了脑袋。好不容易保住性命,却不想事情却峰回路转,命运女神又想他露出微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对于自己的青词,周楠有绝对的信心。当即走到案前,提起笔,蘸了朱砂,一挥而。然后双手碰着绿笺,到殿前高声道:“陛下,臣已经拟,请万岁过目。”“进来吧!”进得殿,里面更热,闷得人汗水又如泉水般涌出来。屋内只点了十几根蜡烛,光线昏暗。嘉靖盘膝坐在蒲团,面庞在身边丹炉的火光里忽明忽暗。周楠心腹诽,大热的天穿棉袄,紧闭门窗,还点了炉子,这纯粹是神经病嘛!说来也怪,殿除了嘉靖连一个侍侯的太监也无。周楠一施礼,正欲将青词递过去。嘉靖:“念。”周楠:“天地有心,合德乾坤,人德为本,理道而行。法德天地,合德自然,步运十方,道转源心……”嘉靖皱起了眉头:“也不如何。”周楠:“臣惶恐。”“继续念。”“九道表,法道天地,合归一统,原德道本。立德三才,德化五行,乾坤八卦,玉局出真。”嘉靖突地勃然大怒:“写得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你是这样敷衍朕吗?念,继续念,朕要看看你今日狗嘴吐出什么象牙来。”周楠心一颤,这首青词可是道家的精品,怎么变成狗屁不通了。他声音莫名地带着颤音:“合道真人,于天合一,理德道本,法德原一。”“住口!”嘉靖突然长啸一声:“不用再读下去了,周楠你可知罪?去殿外跪着,等朕的旨意吧!”不对,嘉靖这是要鸡蛋里挑骨,借故整治我老周。周楠心终于明白,嘉靖还是相信小万历的话,以为他和裕王府李妃有私情。先前只不过是因为此事毕竟关系着皇家声誉,如果是真的,天子颜面何存?算不是真的,小万历这么闹下去,也是越描越黑,丢脸的还是他老朱家。按下不表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可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萌芽,得彻底拔除才安心。嘉靖可不是一个宽厚的君主,在位四十多年,死在廷杖下的官员实在太多,也不少他周楠一个。周楠知道自己这一跪,再也等不到皇帝的旨意。今天晚还好,明天白天应该又是一个毒日头,只需要两个时辰,他周大人会一命呜呼。他欲哭无泪,无语问苍天。正当周楠彷徨无计的时候,突然,大殿的门被人推开,有凉风灌进来。“老爷,奴婢回来了,长公主,她,她……”看到殿有外人,声音停了下来。回头看去,正是司礼监掌印黄锦。黄锦一脸的悲戚,面似挂着泪珠。他刚从公主府回来,显然是处置嘉善公主打死女官一事不顺利。嘉靖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关心,喝道:“有话但说。”周楠在他心目已经是个私人,皇帝家事叫他听去也无妨。黄锦低声道:“方才奴婢领到了老爷的旨意去见陛下,可只说了一句话,长公主闹将起来,说了许多不合体统的话,还对君父颇有微词。”原来,黄公公去了公主府后,先是板着脸公事公办对她例行训诫。此事他拿着也很头疼,善后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先要安抚好死者家属情绪,陪一笔钱;还得封闭消息,防止礼部仪制清吏司管宗室的官员插手。而且,公主性格暴躁,叫她服软只怕没那么容易。果然,嘉善公主只听了一句话跳起来。说,我是和府的宫女和太监演演戏,唱唱曲儿,玩玩票又怎么了。我可是长公主啊,那女官凭什么管我,死了活该。说到激动处,公主大声号啕,可怜我一个寡妇,没人痛没有爱,万岁爷已经彻底忘记我这个可怜的女儿了。我这般被人羞辱,这般被人坏掉名节,以后还有何面目活在世。要去拿绳子吊,好在府人多,七手八脚,总算把她从绳套救了下来,搞得黄锦很被动。劝慰了几句,只得无奈地回来缴旨。“什么,嘉善要吊?”嘉靖大惊,所谓关心则乱,他霍一声从蒲团站起来,颤声问:“她……她她她,怎么样了?”黄锦:“回老爷的话,倒是没事,只是脖子有一圈淤青。”“差点死了人,还说没事,你办的什么差事,你该死!”嘉靖的声音变得又尖又利,戟指黄锦,眼睛里全是凶光。黄锦再也承受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默默地摘下头的帽子。周楠在旁边看到这一幕,有想起下午时小玉的话和前天夜里和嘉善公主见面时的情形,一咬牙,道:“陛下,臣有一事欺瞒君父,臣罪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