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众皆愕然。每次京察考成卓异非常难拿，如果得了这样的考语，升一级是肯定的。因此，下这样的考评，头一般都是慎之又慎。如果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通常都会降一等给个。前头邹应龙还声色俱厉将周楠骂得狗血淋头，一反脸给了个，这个转变来得实在太快，完全不给大家丝毫的心理准备。难道这个周楠已经打通了邹给事的门路，他们不是有仇吗？有如此巨大的反转，显然姓周的下了血本。若不是邹应龙考虑到周楠只有秀才功名，无法升官，只怕要给他一个卓异吧？尚行人心怒气蓬勃，叫道：“邹应龙，你究竟得了周楠这个小人多少好处，你不怕天下人悠悠众口吗？”邹应龙冷着脸道：“周行人虽然行为不检，可这只是私德，我朝从来不以私德评价一个官吏。所谓，有德有才，坚决使用；有才无德，限制使用；有德无才，培养使用；无才无德，坚决不用。周楠来行人司三月，却主持了清丈京畿皇产，主持了延庆州祭祀大典，也算是个干才。”他却给大家起了明朝人事选拔制度这一课，不明其端倪的还当他是吏部侍郎呢！邹应龙：“尚行人你也可以想想，你刚到行人司的前三个月又做过什么事，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让大家评判评判。”尚敏人吃他这一呵斥，竟是无力辩驳。想当初自己刚进士被发派在这里来做行人，其实是个不通世务的书生，真给他差使也不知道如何着手。因此前一两年也做过跑腿的活儿，熟悉为政之道，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周楠当初被司里派去清丈京畿皇产，那是因为这是个得罪宗室的烫手的活儿，明摆着要倒霉。司里欺他是个新人，有想将他这个秀才赶出进士的队伍，这才派他去顶雷。却不想，周楠运气也是好得出，清丈皇产的事情被宗室一闹，被皇帝下诏废止。他以前清理出来的田庄这么成为他的一桩政绩，这是有数字可查的，谁也剥夺不了。至于延庆州的祭祀大典，人家也办得不错。这都叫人无法可说，尚行人愤怒的是邹应龙刚才还拿私德训斥自己，转眼又说周楠的私德不计入这次考成，玩双标玩得这么溜也太无耻了。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叫道：“本官不服，本官要弹劾邹大人。”邹应龙：“随便，反正你这次考成的下无法更改。”还是先想着保住自己前程吧，县官不如现管，本大人现在先废了你。周楠心畅快，再也憋不下去，哈哈大笑：“尚大人要折子，还是先混成御史或者给事吧！”按照明朝的检举制度，京官要四品以才有转折奏的权力；低于四品的，除非你是科道言官。否则，你的举报信也只能先递到都察院。邹应龙是工科给事，他老师是徐阶，正当红，你去举报他，有意义吗，最后不也要被头退下来？这个老邹做事和得势后的徐阶一样简单粗暴肆无忌惮，师生二人果然是一脉相承。作为从基层打滚一路混来的人，周楠倒有点欣赏邹应龙这种以超强硬对强硬的作风。见下面要闹得不象话，秦梁咳嗽一声：“都安静，尔等视我司规无物耶？”孙士约又从梦惊醒，嘀咕道：“弄完了……那回去吧……至于这次考成的最后结果，还得内阁、礼部和都察院来定，我等也是走个程序，回了回了。”这话是提醒商行人木已成舟，你与其在这里扭着邹应龙扯皮，还不如快去走走门路。于是，行人司这场轰轰烈烈的京察这么结束。周楠也知道，有邹应龙的考语，自己这关是算是过了。唯一叫他不满的是自己只有秀才功名，若是正经出身，一个卓异还是可以争取的。一旦得了卓异，又有徐阶的路子，能完成从行人道科道那关键一跳，成为人见人怕的言官。可惜啊，可惜，如此难得的机会这么浪费了。要想等到下一次机会，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凭，凭实在是太重要了，周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过进士功名。“恭喜周行人顺利过了京察这一关。”天已经黑尽，京察结束，各行人自回家去。周楠刚出行人司，郭书办凑了过来。周楠：“世间自有公道，本大人勇于任事，为国家不惜身，所做的功绩那是明摆着的，也不怕人查。邹应龙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的，自然知耻。我与他虽然不睦，但他若是明目张胆对我不利，不怕朝堂物议吗？”郭书办几乎想朝他翻个白眼，好你个周行人，说得自己好象是清官忠臣似的？还说什么邹应龙知耻不敢明目张胆对你不利，刚才他训斥尚行人的时候不明目张胆了？定然是你这个周大人给邹应龙塞了包袱，这包袱还不小，起码百两吧？不管怎么说，周楠这个顶头司过了关，自己这个小吏也算是沾光跟着拿到政绩，位置算是保住了。郭书办心也是快活，道：“行人，忙了一天，粒米未进。属下一直想和大人亲近，择日不如撞日。今天由我做东，咱们找个地方吃酒。”周楠急着回家：“老郭，你我什么交情，免了吧！再说，这天都黑了，酒楼茶肆都已关门板。”郭书办道：“前边不远是教坊司，那里正是一天最热闹的时辰。”周楠心一动，可转念又想，自从荀六姐来京城之后，没有一天歇气的时候，体力透支得厉害，如何还能出去胡来？自家老母猪都喂不活，还要去卖糠？正要拒绝，这个时候，两顶轿子停到他们面前。从一顶轿子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仆人，正是徐阶相府的门房。他一施礼，将一张帖子递给周楠：“周行人，徐阁老请大人过府一叙，叫小的过来接你，请轿吧！”看到门房，周楠知道徐阶大夜里叫自己过去说话，想来是为仁寿宫走水一事。而他给邹应龙所献之计在实施后效果非常的好，否则，邹给事先前也不会给一个的评语。从内心来说，周楠是不太愿意和徐阶打交道的。在真实的历史，这个徐老头得意不了两年被个赶回了松江老家，和他混在一起，将来是要倒霉的。而且，这徐次辅太阴，人品不好，不是个可以交往的。但周楠只是个小小的八品行人，阁老有请，能拒绝吗？“有请前面带路。”看着两顶消失在夜色的轿子，郭书办伸了伸舌头，口啧啧有声。他原本以为周楠这次能够顺利过关是因为花了大价钱买通了邹应龙，却不想人家自己搞定了内阁次辅。能够得到阁老的召见，那不是花钱能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