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面上露出几分说不出的嫌弃。“我好好过我的日子,唱戏睡觉,悠然自在,已经有多年不曾涉足人世,要是他不主动来招惹,谁愿意理会他一介凡人。”说着,‘女子’到有些不耐烦,显得百无聊赖,又懒懒洋洋缩回椅子上坐下。“姐姐法力高深,不必我说也该看得出,不是我想和这家伙纠缠,纯粹是走不脱,硬是要走自是行的,可他这魂魄就只能烟消云散了。”外面一干老少听她轻轻悠悠的声音,齐齐打了个寒颤。“哎,修行千年,也是不易,我哪里舍得她……因为这么个东西沾染因果,唔,姐姐要是有法子,自使来便是。”方若华叹了口气,转头面对吴老太太,神色严肃,语气也极正经。“据我观察,令郎的魂魄正与一女子纠缠在一处,彼此密不可分,现在那女子还被人压制着,所以暂且无碍,一旦压制不住,那女子恐会将令郎吞噬,到时候就再也无力回天。”吴老太太完全没听懂,只急道:“可是我儿得罪了这位,这位仙姑?她要什么补偿尽管说出来便是,三牲祭祀也好,别的也罢,只要能放过我儿,让我做什么都行。哎,实不相瞒,陛下已经降了口谕,我们家天宝明年便要迎娶平远公主为妻,他可不能有事。”那‘女子’翻了个白眼,却再不肯理她。方若华到很细心地宽慰老人家:“目前和我们交流之人,并非鬼魅,虽非人身,却的确是有点修为的仙家,有她在,贵府才能有如此太平,令郎也才安安分分地呆在屋里,否则看你们家丫鬟受伤的样子,恐怕阖府都不安宁。”看吴老太太似乎听懂了些,方若华轻声道:“所以现在要紧的,不是把这位仙家驱赶走,而是闹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般鬼魅能缠上一个人,很大的可能是这人和鬼魅有什么牵扯。”说到这儿,方若华回头见杏儿几个丫头都十分好奇,干脆给她们科普了一下。“你们若是三更半夜走夜路,晚上有什么人喊你们的名字,千万别应声,也别回头。还有在家里,如果是深更半夜有什么人在外面敲门,敲窗户,别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最好不要起身去开门,更不能答应对方进来,一旦你答应了,若来的是个鬼物,你便与对方达成契约,人家就能自由出入,你的小命,可就在人家手里攥着了。”几句话吓得杏儿和吴家的人都脸色微变,脑子里浮想联翩,竟凭空生出许多揣测。吴老太太神色紧张至极,小声道:“那我儿子已经招惹了脏东西,可如何是好?若是真人能解我儿危难,便对我吴家恩同再造,吴家一定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方若华沉吟道:“先把出事当日,跟着四少爷的人叫来问问情况。”事实上,这位四少爷出了这么大的事,跟着的下人们谁也没讨到好处,全都被打了三十板子,如今在下人住的院子里养伤。吴老太太命人把他们又提溜出来时,所有人都激动得热泪盈眶,连被人拿冷水冲洗也不在意,伤如何同样不在意。对他们来说,不怕挨打挨罚,是真怕从此以后就再也入不了主人家的眼,被抛到一边不闻不问,那可真是谁都能作践,比死还不如。几个小厮都跪着,拼命忍住害怕,口齿清晰地道:“那天四少爷就是同三殿下和南安郡王三个人一起去猎场打了一天的猎,晚上又到碧雪楼喝了大半宿的酒,然后就回家了,确实没有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小厮们也是欲哭无泪。“那天有三殿下在,小的们都没近身伺候,实不知怎会如此!”一群人哀哀求饶,吴老太太面色阴沉,忍不住抬头去看方若华。方若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几眼:“确实?”几个小厮都赌咒发誓。方若华便道:“好吧,那也无妨,若真是没什么因果,这事不难解决,一会儿我调一些香,就在你们少爷房间里点燃,我晚上会住一晚,看看情况。”吴老太太自是千恩万谢。方若华做事向来利索,很快就调了些香,让吴家的下人准备好。天一擦黑,吴老太太便守在四儿子的房门前,死死拽着方若华,寸步不离。每日一到夜里,都是吴天宝闹得最凶的时候,不是唱戏就是喃喃自语,有时候自己和自己都能吵起来,总让守门的下人们提心吊胆,一宿都不敢熄灯。今天晚上却有点特别。吴天宝显得很安静,并膝端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个绣绷,认认真真刺绣,偶尔一抬头,白日里的冷艳妩媚也变作温柔贤淑。吴老太太看得心里发慌,刚想开口,却见自家儿子轻声笑起来,小声道:“天宝,姐姐终于睡了,你开心不开心?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让你和我融为一体,从此再不分彼此。”眼看着儿子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自己的手腕,目光却直直盯过来。噗通,噗通。吴老太太的心狂跳。其他人也觉得浑身不自在。这中邪是确定无疑了,像眼下这等状况,吴老太太都不敢再让娘娘来省亲。否则万一此事传扬出去,那可是大罪,他们吴家再家大业大也承受不住。吴老太太一时绝望,泪如雨下。那吴天宝身体猛地一震,脸上露出点儿无奈:“我说妹子,怎么跟你说不通呢,你若想复仇,待他死了下去地府,想怎么都由你。”“还是说,你是当真想和他续一段姻缘?要不我给你和他施个和合术?保证他一心只念着你想着你,对别的女人再也没兴趣,你非要吞了他算什么,还不够油腻的呢,难吃死了。”话音未落,那张脸又变得极为冷漠,没有一丝表情:“我偏不!”“凭什么他就能高高在上得玩弄旁人,欺辱别人,我偏要他生生世世受我压制,永生永世不得解脱。”“姐姐,你要是有闲情雅致就跟着我,盯着我,反正我与他契约已成,他是逃不掉的,就看咱们谁能熬得过谁?”‘两姐妹’在屋里斗嘴,外面吴老太太简直快疯了,她的宝贝儿子可熬不住!方若华摇了摇头,低头看吓得瑟瑟发抖,硬是咬紧牙关不松口的几个小厮,轻声叹息:“你们到是忠心耿耿,可你们再不把知道的都跟我说清楚,你们少爷恐怕就不是丢掉一条性命的事了。”其中一个小厮愣了下,半晌,鼓起勇气抬头,小声咕哝道:“其实,少爷那日除了和三殿下他们喝酒,还去,还去……拜祭过倪,倪姑娘。”吴老太太听见这话,猛地一皱眉。吴家其他人脸色也不大好。房间里登时传出一声嗤笑,吴家所有人噤若寒蝉,一时都不敢吭声。许久,老太太才叹了口气:“冤孽,真是冤孽!”“倪姑娘原是住在附近豆腐坊的女儿,经常来吴家送豆腐,我们四少爷爱吃,那倪姑娘长得好,虽则是小户女,却花容月貌,比大家千金还漂亮,少爷见了她,便喜欢调戏两句,偏偏这姑娘性子桀骜,对少爷爱答不理的,少爷迟迟上不了手。”“南安郡王和三殿下,见过我们少爷在她手底下吃了好几次亏,就嘲笑了几句,弄得我们少爷很是懊恼,就起了戏弄之心,故意做出深情款款的模样勾搭人家,我们也帮着少爷试过两回英雄救美,虽然那个倪姑娘有点犹豫,可我们少爷有才有貌,对她还那般热情,没两个月,倪姑娘的态度就软化了不少。”“三个月前,我们少爷喝多了酒,让南安郡王家的世子爷一鼓动,就使坏把倪姑娘叫去了河边,世子爷,三殿下,还有其他几个公子,借着酒劲欺负了那姑娘,事后,三殿下说滋味还行,想让世子爷在外面置个宅子,让倪姑娘安顿下来,好方便他以后来往。”吴老太太和吴家其他人都恨不得堵住耳朵,不听这些肮脏事。小厮声音也发抖:“那倪姑娘却是个烈性的,当天醒来又哭又闹得想要逃走,后来发现自己走不脱,就自己找了绳子把自己吊死在了屋里,等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凉了,世子爷把人直接草席一卷,扔到了乱葬岗,还是我们家少爷拿出银子来给置办了一口棺木下葬。”“那一日,少爷和三殿下他们喝过酒,就自己找到倪姑娘的坟前哭了一场,说了什么我们都没听见……当天晚上便出事了。”一时间,吴天宝的房门外安安静静。吴家众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吱呀一声,大门洞开。吴天宝竟从屋里走出,左右下人都吓得退后几步,连老太太也不敢上前。‘吴天宝’轻笑,不看这些人,只看着方若华:“这就是人间的富贵锦绣,里面埋得全是累累白骨,在世间修行,姐姐可要眼睛睁大一点,心放亮一点,否则搅进红尘苦海,真就无法超脱了。”“我这妹子化身倪姑娘来到世间,谁曾想竟受了这般委屈苦楚,神魂不稳,受了重创,我阻拦这事,不是因为我觉得我妹子不该复仇,只是怕她陷入魔障,沾染上不该沾染的东西,多年苦修毁于一旦,对我们来说,人间这一遭,吃苦也好,受罪也罢,都是苦修而已,不必太放在心上。”“但是很显然,我这妹子,不觉得此事能这么轻易放过去,那么也只好请你们自求多福了。”所有人又是害怕,又是恐惧,转头看方若华。方若华也得承认自己无法可想。“不知道你们家四少爷答应了那姑娘什么,两个人因果纠缠得非常深,真用强硬的手段剥除二人,令公子也是魂飞魄散的下场。”吴老太太整个人瘫软在地,左右媳妇婆子连忙扶住,养尊处优的老夫人不知多少年没有这般愁苦。偏偏‘吴天宝’还幸灾乐祸地笑道:“你们这位吴公子是解脱不了了,还有什么南安郡王,三殿下,恐怕一个都逃不过。”吴老太太脸色惨白。南安郡王且不说,三殿下可是皇子,吴家卷入这等事情,说不得得被抄家灭族!吴老太太到罢了,吴家其他人这会儿都恨不得这个祸害赶紧死了,才解心头大恨。哪怕吴家上下都惊吓过度,方若华的神色却平静冷漠:“此事我不会管,也管不着,不过我看倪姑娘从不曾给吴天宝说话的机会,今天,哪怕此人罪大恶极,我还是破个例,管回闲事,给他一点时间。”说着,她便把袖子里的乌鞘宝剑取出,不顾它反对,将其挂在了窗户上面。这宝剑一挂,屋内窗帘乱飞,帷幔翻滚,动了良久才又恢复平静。吴天宝终于露出少年男子姣好的脸,就是怔怔傻傻地看着窗外。吴老太太哀嚎:“天宝!”吴天宝整个人一震,张了张嘴,声音嘶哑:“我,我!”他连说了两个我,愣是说不出下文,扑通一声跪下,闭上眼睛静默无语。吴老太太心惊胆战:“天宝,你道歉,你给倪姑娘道歉,你说你错了,你求她,求求她!”吴天宝却闭着眼一言不发,良久才从口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夜我答应你任凭处置,我说话算数,任你处置……你吞了我吧。”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很平静,也不抬头,也不起身,只是跪着。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只有砰砰的心跳声。许久,一阵风吹过,就听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断裂,只见一截断簪落地。“嗤!”随着冷笑声落下,风卷青烟从屋子里滚出,消失在半空中,唯独留下一点回音。“你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也配!”吴天宝身体颤了颤,肉眼可见地苍白憔悴下来,形容枯槁,终于落泪痛哭。方若华一时也有些意兴阑珊,又带了点奇妙的,古怪的恶意,看着他道:“大概还有一年多的寿命吧。”就是不知道那位三殿下和南安王爷会是个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