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方若华,其实也没委屈了人才,她身边的侍卫都由李茂才带,还劝过这位,若是有其他想做得事,尽管去做,便是还想从军入伍,她一样可以请康亲王代为引荐,是这位自己不愿意,只说累得很,不想再去别处和人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只想过寻常太平的日子。李茂才的太平日子,就是服侍师父,没错,虽说没有师徒名分,李茂才还三十余岁,比方若华大得多,但他就把方若华当师父一般,每日毕恭毕敬。要不是方若华见多识广,以往也见识过不少忠仆的做派,最先受不了的肯定是她。一场大雪,幻真观附属戚家庄一庄内上下老少十八人,全都被掩埋,尽数丢了性命。方若华也是心惊不已,亲自去看了看上你。整整十八人,一六十七岁老妇,三个一岁到三岁的幼童,还有一个刚出生两个月的婴儿,便是方若华,亲眼看到如此惨剧,也不禁气得摔了暖手炉。所有死者都是戚家的人,并没有外客。以幻真观在京城目前的势力,不敢说和皇亲国戚比,但也不可小觑,官府闻听他们报案,也非常重视,来了好些官差,仵作验尸,不过尸体乍看上去,都像是被砸死的。京兆府金捕头在衙门里当了三十年的差,经验丰富,垂手立在方若华门前,沉吟片刻低声道:“……虽说并无十分证据,但……并不像全是天灾人祸。”老捕头当差的日子久了,这直觉有时候也颇为准确。方若华点点头,慢慢吞吞地看过几具尸体,视线落在其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身上。这少女是一众死者中,死相最惨的一人,整张脸被锋利之物划破,牙齿松动脱落,面露恐惧,显然是被重物直接砸中。杏儿简直不忍看:“是萱草妹子,这……萱草妹子才和咱们林木匠定了亲,林木匠的新房都准备好了。”一时间,一行人都有些不忍看。“此事,我必要一查到底,还望金捕头鼎力相助。”方若华叹息道。老捕头拍胸脯保证,一准把手底下最得力的捕快都派过来,由方真人调派。幻真观的面子,他们京兆府内上下,怎么不会不给。说是要彻查此案,但一开始也不曾大张旗鼓,方若华先自己掏银子,将戚家庄这一家一十八口安葬了,至于房子,既已倒塌,又死过人,实在没重新修补的必要,干脆推平了事。戚家庄临山,土地稍嫌贫瘠,这一家人的田产,一共加起来五亩半的上等田,还有十几亩的下等田,干脆就折价卖给其他戚家人,还有左近的农户。如今土地不易得,买的多,卖的少,若不是遇见天塌下来的大事,谁家都不会卖房子卖地,通常这地一卖,就代表家道中落,日子会越来越难过。表面上一切平静,似乎都过去,大冬天死些个人,又有谁会当一回事?暗地里京城附近的各路人马都开始活动。连禁军都关注此事,实在是他们追捕不到凌空,正心急火燎,但凡有一点异动都想查查,万一要是能查出些端倪,找到线索,抓住那妖道,那他们也就算解脱了。“牛犇没来,来的是冯佐。”洛风半躺半坐地靠在屋檐上,眯着眼看便装行动,扮作几个货郎在附近走过的禁军,展开刚从鸽子腿上解下的纸条,轻笑道,“别看人们都说牛犇是个憨货,可这家伙的脑子,可并不是不好。”能入禁军的,多数都是关系户,那些个王孙贵胄,世家勋贵家里的庶子庶孙,但凡有点上进心的,都会好好为自己谋一条路,去禁军待几年便是极好的选择。可多数是混吃等死,想混出名堂,也不大容易。人人都想立功,但这脑子要是不清楚,一门心思地要立功,恐怕功劳没到手,就先招了祸,洛风轻轻笑起来,凌空那妖道不算什么紧要人物,但就这么个小人,朝廷里两尊大神,对他的看法也不大一样,太上皇的态度暧昧,下令都是要抓活的,似乎对此人别有想法,皇帝在太上皇面前表现得老实听话,但随意地态度中,一句死活不论,可不代表他想要的是个活人。“……千古难测是人心。”洛风举目一看,正好看到无尘老道骑着只青色的小叫驴由远而近,溜溜达达过来,一个翻身落下地,冲无尘道长露出温和灿烂的笑容来,“道长,哟,不容易啊,您老这回在我眼前露面,难不成真靠你们小破道观那乱七八糟的情报网,打听到什么要紧消息?”无尘老道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冲洛风翻了个白眼,理也不理他,径直走到方若华身边,登时换了一张脸,笑容和煦,神神秘秘地道:“方真人,老道今儿就带你去享受一回绝顶美食。”不过瞧这位老道长的模样,可不像是只想让她吃什么美食的模样。方若华笑了笑也就应了,无尘道长便笑盈盈领着方若华一路出山村,走着走着上了一条小径。“咦,不是去吃素斋?”方若华看他们所行之路,却有些陌生,她本来以为老道有事要找她,顺便请她吃顿素斋,毕竟,无尘老道的素斋便是天下第一等的美食,着实不必舍近求远。“想犒劳犒劳你,当然要给你弄点好吃的,特别的来尝一尝。”无尘笑道。他这般说,方若华也就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一老一少二人悠悠哉哉前行,洛风一路也骑了一匹高头大马相随,但无尘就是不理他,只当没看到,洛风也不介意,说话如常:“哎,有些人就是小气,连几句实话都听不得。”无尘道长的脸色登时绿了绿,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一副要厥过去的样子。洛风只好苦笑着又去哄他。方若华也拿他们没辙,根本不肯掺和进去,只当没听见。说起来无尘和洛风这一对忘年交,感情好是真好,闹起别扭来也是烦人又幼稚。最近又是闹灾,凌空之事也令人心烦,还有新出的戚家庄之事,方若华人手不足,便广邀朋友相助,无尘老道也是亲自出马,他老人家在本地是地头蛇,人脉广,消息来源多,对自己信心十足,别看老道士在外人面前仙风道骨,现在年纪大了,到有点小儿心性,容易较真,偏偏洛风虽说习惯惯着女孩子,对别人却是很有些惹人恨之处。他这两年寻常便总与无尘争执,下棋要吵,喝酒要吵,就连赏个花草都有可能吵起来。那日方若华因戚家死去之人生气,无尘正好撞见,便拍胸脯保证,说京城武林同道,他全都认识,三教九流,无不卖他几分薄面,保证数日之内,当日但凡路过戚家庄之人,他都给查出来列下名册,供方若华问询。洛风正好出门,听到这话,很不符合他人设身份,也不走脑子地讥笑了老道几句,说他自以为消息灵通,交游广阔,结果让他留意云飞,却让人家在他道观吃了半个月的饭,连吃带拿,他愣是没发现,看来那所谓的情报网早就形同虚设。几句话气得无尘跟他翻了脸,放下狠话,他日若不让洛风把这等酸言酸语,怎么吐出来的就怎么吞回去,他以后看到洛风就绕道而行。方若华看着无尘的徒子徒孙把气哼哼的老道爷哄走,也不怎么当回事,光是今年,这都第二十九次翻脸,数量一多,真让人提不起心思说和。一路吵吵闹闹,就到了正地方。无尘老道带方若华去吃饭的地处,在京郊一座山上,位于凤凰山以西三十里,这山到没有名字,可环境却很好,连康亲王都在山脚置办一座温泉庄子。山腰有一个小小的,天然形成的小山洞,冬暖夏凉,无尘老道喜欢这地方的清净,也爱坐在这里赏风赏月,尤其是赏雪,十几年来,这一片都是他的地盘,春夏秋冬总有几日要过来松散松散。不过,最近半年山洞让京城里几个文人墨客发现,好像还有个什么名士,听说教出过两位状元的那种,写了一篇《登京郊无名山怀古》。总之,一下子,所谓的无名山也有了名,好些文人都跑来开诗会,文会。山上登时变得很是热闹,渐有人气。脑子灵活的京城老百姓,过来卖个吃食卖个酒,支上个摊子烧一点山泉水,采些野茶山果,只要包装得稍稍好些,文人墨客们就不吝购买。有力气地还能做挑夫,只要一天能做个三回生意,就能赚以往小半个月才赚得回来的银钱。方若华看无尘老道拉着她上山,就扬眉道:“我是不是记错了,那个时不时垂头丧气,还抱怨自己私人地盘被别人‘强占’的人,不是你无尘道长?”无尘呵呵了两声。“方小友,你可别跟着洛风学坏,到不知好人心,老道我尝到了美味,还一心想着你,难道你不该感激?”别说,确实是美食。看架势,那山洞显然被一个厨子给占了去,还改造成个小饭馆。方若华举目眺望,这厨子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不看面孔,只看身体到还显得很年轻,肌肉柔顺结实,两条手臂比寻常人粗壮许多,想来很是有一把子力气。这人外表看着似乎是有些呆闷,到不像是那种看起来脑子灵活,还知道别出心裁做文人墨客生意的那种商人。可他的确是颇有想法,眼光锐利地把山上风景最好的山洞给占了去,然后外头的平台上,亲自动手砍断大树制作桌椅。桌子便是大木墩,椅子是奇形怪状的石头,连碗筷盘碟,都就地取材,全是木头的,带着原木漂亮精细的花纹和清香味,颇具雅韵,正合文人墨客之心。与旁的饭馆相比,还有特别之处,但凡觅食而至的客人,并不能点菜,每人坐下之前,直接在一个木头箱扔至少三十文,沉默寡言的老厨师就按照你给的钱,帮着把饭菜做好端来。配菜是老厨子的事,他做什么,客人就得吃什么,而且你还不能多要,以免浪费,这厨子可高冷的厉害。方若华,洛风同无尘老道跑山上坐下,听无尘老道挑着眉得意洋洋说了一番此地规矩,竟也觉得新鲜,不禁笑道:“有噱头,正值科举之日,如果果真厨艺了得,或能长久在京郊立足。”不多时,对方就上了菜,因为无尘只吃素,所有多是些萝卜白菜蘑菇一类,荤菜只有鸡。方若华一吃,真觉得味道相当不错。都是些普通家常菜,但摆盘十分精致,餐后甜点,汤水,一应俱全。尤其是那只鸡,明明看着是清炖,一入口,味道丰富得很。洛风一口气吃了大半只鸡,又抢了不少无尘的菜,一边吃一边含混道:“没想到十年不见踪迹的天耳王怀,竟当了厨子,老道,别卖关子,把人请来说说话。”无尘不搭理他,但那位厨子,却整理了衣冠,走到眼前,折腰给方若华跪下,砰砰砰,使劲磕了三个头。“谢真人寻到小女尸骨,让小女得已入土为安。”说完,他又是猛地磕了个响头,才甩袖站起身。无尘老道摇了摇头,叹道:“王怀只这一个独女,年轻时父女有些误会,他女儿出家求道去,没想到便是天人永隔,他寻了十年……官府将凌空妖道祸害的女子收敛以后,他才从中找到女儿的尸骨。”方若华一怔。这话说来简单,寥寥数语罢了,再看此人,面无表情,并无多少悲伤,形容也并不憔悴,衣着干净整齐,手指甲都修剪得很漂亮,只是眼神木然,隐隐让人感到一丝死气,仿佛……不像是活人,到似泥胎木偶。天耳王怀并不等无尘他们来问,显见很清楚方若华想知道什么,面无表情地道:“这些时日,我一直追踪凌空的踪迹,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十年来我像个废物,眼盲心瞎,那天,戚家庄出事那一日,我却如有神助般,线索自己撞到我面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