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的男女老少,一时面面相觑,却是安静了片刻。许久,终有人躲在后头,支支吾吾地道:“我们,我们也是为了真人着想,阿吴作风不好,前阵子还有人说她私下里偷拿红花,不知道做了什么恶心事!”这话一出,各种不干不净的怒骂声也遍地而起。贾宝玉听得恨不得去捂住黛玉的耳朵。阿吴的脸色瞬间白了一片。方若华却神色淡定,看也不看,听也不听,再难听的话语,她一时也不去骂人,只一侧头,提起一口气,对闹腾得最厉害,差一点就要亲自上手抓阿吴去活祭的一个老大娘道:“我信我的眼睛,也信我的心,齐大娘,两年前你的左邻右舍都骂你心肠恶毒,要害死你丈夫原配的孩子,霸占夫家的田地,我没信,幻真观观门大开,接纳了你,现在,别人说阿吴什么,我也不信,我只相信阿吴心地善良,会有好报!”“她废寝忘食地读医书,为了能学针灸,在自己的胳膊上扎了几万个针孔,苍天有眼,这样的女人,便是神仙也会喜欢。”听见喜欢这两个字,阿吴泪流满面。多少年了,她所求的,也只不过就是这一点认同,一点希望!其他人也一时噤声,不自觉地犹豫起来。好几个人小声咕哝:“自从药王殿出事,大家不光没事做,连以前存下的药,也……卖不出去了。”所有人都忧心忡忡。他们如此冲动,又这么暴躁,其实,只因为他们都把幻真观当做自己的依靠。药王殿每日的药香,只要闻见了,心里才踏实,这一闻不见,大家伙就担心自己下一日能不能活下去,活得安稳快活。他们都靠替方若华打下手,替药王殿卖药吃饭,自然是把药王殿当成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这些年多数是可怜人,遭受的苦难一多,便如惊弓之鸟,有一点风吹草动也要不安。不安会让人疯狂。方若华不禁一叹。收容的人手多了,就会乱,但……她也不能与世隔绝,当真就不掺和这世事。幻真观发展了这几年,除了自家农庄以外,以医药为主要经济来源。她不收弟子,但治病炼药什么的,她一个人做也未免速度太慢,有些琐碎活儿,完全可以交托给旁人。一开始,她和皇室的御药房合作,太上皇亲自派了太医过来,专门盯着敬献给宫里两位陛下,还有太后的药。后来又接纳了几个带发修行的居士,让她们帮着做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大殷的贵女们向来有入道观修行的习惯。这两年闹灾闹得厉害,灾民多,卖儿鬻女的也多,方若华就陆陆续续收容了眼前这些人。都是无家可归的苦命人,这些人替方若华种药,采药,配药,学了一点医理,大病治不了,依葫芦画瓢地给穷苦老百姓拿现成的成药治个小病,那到也可以。一开始,就是幻真观缺少可信任的人手,她才被动地接纳了一写老百姓依附。可这些年过去,她也把观内的人当做了自己的责任。本来大家关系还算亲近,相安无事,没想到一出问题,自己人就先乱起来。说白了,最重要的还是不安。瞧瞧,那些入观修行的贵女们,就不会因为一点流言就让自己失态。方若华脑子里的念头转了好几个,看着脚下的这一片废墟,云淡风轻,完全不当回事:“这里就是一座普通的塔,不知道多少年的历史,倒了有什么稀奇?”“前年宫里万岁爷经常去的裕和殿,正经的万岁的书房,还说塌就塌了一边,你们有本事去宫里找个所谓不干净的娘娘或者御前大臣给活祭了?”方若华语气平淡地很,这一说话就涉及皇家,眼前众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到冷静下来,神色见流露出一点愧疚。大家在一起相处这么久,平时关系也好,如今激愤之下做出这等事,冷静了再想,哪里又能一点都不在意?毕竟都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方若华看众人的情绪稳定,挥挥手:“都什么时辰了,没闻见有包子香味?都去吃饭。”众低声下气地人应了声。方若华又道:“你们做出这等事,对不住阿吴,坏了我幻真观的规矩,不罚不行,就罚你们今儿在这儿,给阿吴道歉,阿吴要打要罚,全凭她的心意,就是她要撕烂了你们的嘴,你们也得受着!”所有人都有些沮丧,却是不敢不答应。阿吴有些疲惫,只摇了摇头:“……以后别让我再听到这等话便是。”方若华看了看阿吴,知道这几日她连饭都吃不消停,有人把她的饭菜打翻,还往她的饭中吐口水,着实恶心人。如此简单就放过这帮家伙,半点惩处都没有,显然不合适。但幻真观建得粗糙,各种规矩定得不完善,到是没有成文的规矩规定该有何等惩罚。方若华想了想便道:“那就一个月内,你们挨个给阿吴打饭,恭恭敬敬地打,且都排在阿吴后面吃饭,阿吴不动筷子,你们不许吃……以后见到阿吴,都给她客客气气地问好。”众人一愣,也还是没有话说。“谁若是不想受罚,不想听我这话,我也不勉强,幻真观的大门开得不小,转头走人,没人挽留。”一行人登时心惊,纷纷道歉求情,保证以后再也不敢做这等事,也心甘情愿地受罚。阿吴眼眶微红,欲言又止,看着方若华,动了动嘴唇。方若华却是先出言打断她:“不要急,先去洗漱一把,换换衣服,喝点热粥,虽说用了祛寒散,衣服如此湿冷,还是得换一换。否则生了病,浪费的还是我们的医药资源。”饭香扑面而来,驱走了空气里无孔不入的苦闷。众人终于慢慢散了。阿吴也拖着疲惫的身躯,踉跄着会了屋子。等他们散去,背影也都消失在庄子门户间。那边马车上的车夫和护卫,才放黛玉和宝玉出来。林黛玉走到方若华身边,方若华拉起她的手,觉得手心有些香汗,便牵着她回去,轻声笑道:“这就是人生百态,大部分老百姓,善良的时候确实善良,恶毒起来,也着实让人不知如何是好。”“那……要怎么办?”黛玉眨了眨眼,轻问。“也是我疏忽,太懈怠,从明天开始,我会找人教这些人识字,不需要读四书五经,只要学会认字,能长见识便好。”“让他们吃饱喝足,认字明理,以后,就不会再这般了。”黛玉点点头。方若华轻笑,“黛玉也帮我编教材如何?”“教材?”“把律书拆解一番,选里面最经典的法律,总结出案例,写得通俗易懂些,给这些人读。”“在这世上,别的都可以不知道,可是,律法要先弄清楚,这是做人的底线。”黛玉想了想,很认真地应了,还准备写信给爹爹,让她爹爹帮忙搜集素材。方若华还想编一些自然地理,历史,数学的小常识,小知识,写得有趣味点,配上插图给这些人当教材。反正怎么教幼儿园和小学的小朋友,就怎么教他们便是。“我也不求他们个个都一心向善,只要心存善念,一直做个人,不成为畜牲,那就很好。等到将来有一日,大家都能吃得饱,穿得暖,自然会慢慢培养出责任感和同情心。”连贾宝玉也点头应是:“所谓仓禀足而知礼节,古人诚不欺我!”寥寥几句话,方若华连消带打,解决了这点麻烦,便转身带着黛玉他们离开。归途中,黛玉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方若华却是丝毫不受影响,一路逛街,买了好些小食,小玩意,让黛玉拿回去送她的姐妹手帕交们。大家的生活,渐渐又恢复了平静。药王殿塌了,药还是照样炼。流言还在,可方若华自己不听不问,也不发愁,一切如常,渐渐的,京城老百姓们又陆陆续续地来买成药。没办法,如今看病贵又难,方若华的药好,还便宜,终究有开明的老百姓,不信什么药王殿倒了是神仙惩罚,也不信好好的药就有了毒。而且,不少人都说,说是吃了他们的药,会招来神仙不喜,但大家连活都活不下去的时候,还管神仙的想法?方若华对这样的结果,半点不觉得奇怪。这群老百姓就是这个样子,也信神仙也拜佛,但一旦信神仙会影响到自己的利益,这信就得打个折扣。其实还挺有意思的。方若华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事,流言还在传,她却只当自己没听见。不过几日,幻真观的两个待了好几年的老人,便沉不住气,找上门,屈膝扑通一声跪下。方若华无奈:“咱们殿里供着祖师爷,也供着三清,你们若想跪,就去跪一跪,不要跪我,跪我,我也给不了你们金银财宝,富贵锦绣。”两个人耷拉着脑袋,支支吾吾,期期艾艾地张嘴:“真,真人,其实,我们知道,药王殿是怎么塌的……”方若华挑眉,点点头,轻笑道:“哦,我也知道!”两人登时一愣。方若华示意他们起身:“好好一座塔,没有大风,大水,没有地震,说塌便塌,总不会当真是什么天罚!”她当然要查。一开始怀疑是有人故意搞破坏。幻真观向来低调,看来还是碍了别人的眼。这一查,到查出最近市井街头有一则流言。因为幻真观的药,那是独一份,效果确实好,方若华自己炼药不避人,但凡是没什么危险,就允许人们围观。她炼药的过程,自然是给人看了个全。多大的火候,怎么放药材,先放什么,后放什么,但凡是懂行的,懂药理的,一看就明白。偏偏,看明白了,想回去私下里炼制一二,就是炼不成,不是坏了,就是没多大的效果,至少不能与真正的幻真观丹药相提并论。一开始也没什么,到后来,人们就觉得很奇怪了,也不知道是谁先猜测,说方若华炼的药之所以有用,别的老大夫,老道人同样的配方,炼出来的药却不那么管用,不是方若华炼药的技术有多好,她年纪轻轻,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而是因为修建药王殿用的都是开过光的金砖,唯独在药王殿炼药,才能炼出效果超凡的幻真观丹药来。这些传闻来得没个由头,可就是愈演愈烈。幻真观里的人不少,大部分还是没什么文化的穷苦百姓,爱占小便宜,又胆子不小。那日齐妈在外面遇到一位大师,免费替百姓治病,算卦,指点迷津,她也就凑上去看了看。那位大师当真是仙风道骨,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对方看出齐妈命星不稳,这几年都流年不利,容易惹祸端,但最近或有些机会,如果把握住,子孙后代皆能得享富贵。齐妈一开始也没相信,但总是想着,动不动就想起来,琢磨着要是真的,那可就好了。她家也不是世世代代都穷得叮当响,祖父富贵过一阵子,靠着买杂货起家,后来成了他们那一片首屈一指的大商人。没准那时候就给他们家种上了富贵根?如今穷,也可能是一时运气不好,现在有可能要转运了。她能来幻真观,能学炼药,私底下炼一瓶,竟能赚个二两银子,还有那些抢着排队买药的人家,总免不了要给她塞点好处。哪怕一次不多,积少成多也不是个小数目。前阵子,她耳朵边老听人说,药王殿那座塔,是座了不得的塔,每一块砖石,那相当不得了。方真人为什么那般厉害,全是因着药王殿!如果自己也能有这般本事,不,即便只有一半的能耐,那几辈子也吃用不清!或许大造化真要来了。齐妈纠结了几日,便趁着夜黑风高,自己私底下偷偷跑到药王殿底下,挖出来一块砖石。她也是琢磨,要是自己能得到这门炼药的技术,得了真传,那祖祖辈辈可就都不用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