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县城的大门,不要说这个远道而来,毫无见识的小厮,就是柳管事也瞠目结舌之余,抬手掠去额角的两滴晶莹汗珠,吐出口气,半是疑惑,半是赞叹地道:“……将来老了,带着我婆娘在这安家,便是老子娘也不会说什么故土难离。”难离个屁,能活在这等地处,没有腿只用爬的,也乐意爬过来。左右的屋舍都是青砖绿瓦,看起来整齐又漂亮。街道更是宽阔,大块的青石垒砌而成,平平整整,绝不别处的杂乱,看起来特别干净。时不时能看到树下摆放着长椅,椅子边搁置石桌石凳,桌上还有刻画的棋盘。柳管事一行人仿佛能看得到,盛夏晚秋,茶余饭后,闲来无事的老人领着儿孙,坐在树下乘凉,下棋聊天,岂不悠哉?今天城内更是特别,打眼看去,到处是鲜花,街市两侧,青砖绿瓦的房屋上都装饰了无数彩带,地上摆放了许多桌案,上面搁着着酒水和各种各样的吃食。不少穿着墨色铠甲的士兵们站在一边分发食物,这些人个个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进城的行人和商队都因为这气氛吓了一跳,也不自觉就接了吃食,心情变得快活起来。柳管事四下张望,感叹道:“真是……哪里能想得到呢?”他们商队往来这条线也有十几年的光阴,往时出入怀止县城,都要过五关斩六将,可真是不容易。首先城门就如拦路虎,不交足了银子,带的货物就别想安安全全地运到地方。这还是他们商队人脉广,各种打点比较到位,换了别的小商人,不血本无归就算好。做生意是真难,尤其是出远门,他们以前行商,货物折损在一半以下,心里就比较满意,要是能有七八成的货顺利易手,绝对该去拜佛还愿。一路上恶吏盘剥,土匪打劫,可能遭遇的危险太多,稍不注意,便是血本无归。直到最近,海王占了大半江山,他们这些商人的日子才渐渐好过。做生意要交税又如何?交了税在海王殿下的地盘上那就是一路畅通无阻,尤其是走海路,甚至有战船保驾护航,光是路上节省下来的银钱,可就比那点税款不知道多出多少倍去。柳管事出了货,高高兴兴地去衙门把税交了,转眼看见其他外地来的商人一窝蜂似的冲去城东的大卖场,也赶紧抢着去占位置。大卖场里有从船岛引入的货物,那样样紧俏,不赶紧抢,一准抢不到。结果一到大卖场前,柳管事心里登时拔凉拔凉的,人太多,人山人海,密密麻麻。“怎么这么多人?”“你不知道?”旁边同样排队的,膀大腰圆一壮汉笑道,“大卖场内的货物,无论是精盐还是白糖,或者农具,厨具,丝绸花布,还是精美的琉璃器皿,从今天开始,持续三天,全部七折销售。”柳管事愕然:“真的?为什么?”后面一眨眼的工夫又排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笑道:“你管为什么?别管是海王殿下心血来潮,还是什么生日节日,或者别的什么缘故,咱们能拿到便宜货才是正经。”船岛出来的货物本来就物美价廉,唯一的缺点就是产量不算大,而且优先供应船岛上的百姓,还有不少合作伙伴等着拿货,最后再分出一部分,送到投了海王的诸县城,送到县城的部分,还要有一半以上供应给本县的百姓。剩下的,他们这些天南海北跑商的商人们才能拿走,总之,分到手里确实很少。可是虽然少,但只要能拿货,运出去就绝对不愁销路,而且大赚。一时柳管事也顾不得琢磨别的,连忙招呼商队的人过来,盘算自家有多少银子,左近能借到多少,尽可能地调拨银子过来。机会难得,失之可惜。一直等到正午过了,他们一行人才排到前面,柳管事脸上一喜,刚走上前,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轰鸣,转头一看,只见城门口的方向,半边天忽然被染成一片红色。他心中一惊,那一片红中,五颜六色的烟花爆开,将整个天空都镀上了奇妙的色彩。左右站着,身穿墨色铠甲的守门兵士,忽然齐齐转头,向南方看过去,手中长刀出鞘,向前四十五度高高举起,齐声高呼:“陛下万岁!”咦?陛下?柳管事一时回不过神,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踉跄了两步,跪地不起,高声呼道:“难道,难道海王殿下,正式称帝建国了?”整个祁县都被无数欢呼声淹没。好些老百姓自动自发地跪地,一下接一下地磕头,周围的兵士们看了都有些不知所措。毕竟,他们本身从一开始接受训练,就被要求,一跪天地,二跪烈士,人是不能跪。但陛下是不是应该跪一跪?柳管事呆了呆,心里却不自禁有点复杂,他到底是大周人,遇见这等事,心中其实有点五味杂陈,可真要说,海王殿下称帝建国不好,他又绝对说不出来,还不能不承认,其实他私心里,好像也盼着这一日。也有些老迈的,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老人家,暗地里发愁,看不清楚前路,可总的来说,到底是开心的人更多些。这就很难得。世态人情复杂多变,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可能所有人都欢喜。方若华觉得她建国,自己获取的新地盘上,只要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拥护,三分之一以上的人不很忧惧,也就很好。做事总是难,想要不难,只有不做事,方若华其实也不确定她这一次能做到什么地步,更不确定,她就是做了一番事业,在自己走后,后世子孙能不能贯彻她的意志。可其实也无所谓。她来到这里,凭着自己的心意,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至于她离开以后,那就只能全看后人如何。二月十九,晴,万里无云。方若华在南安城正中心,原来的南安郡王王府西临,新建成的,颇富丽堂皇的办公楼前高台上,伸手将一把刀,还有一册巨大的,金箔镶嵌的华夏国律法大全,高高举起。无数士兵高声长呼:“今日,我主登基为帝,建国华夏,从即日起,吾等必将倾尽全力,收复中原全境,解救万千黎民。”华夏立国的消息,传入五湖四海,连续三个昼夜,但凡是船岛控制范围内的州县内,无论是真的,还是假装的,所有人都表现得兴奋不已。无数百姓呼朋唤友,携妻带子,彻夜狂欢,无数人季节称赞……当然,也有无数人哀痛欲绝,破口大骂。洛州府的金杏花,就一听见那什么海王,居然登基称帝了,还建了什么华夏国,就吓得浑身发抖,缩头一回家,就赶紧把自己存了大半辈子的家底拿出来,仔细数了数。她不大识字,不过小时候父亲教她识数,到是能算得清钱。一共是四两二钱银子,还有两串铜钱。还有两根银簪子,一个金耳环。“大柱,翠儿,你们两个赶紧的,给我过来,快点。”“娘,您这是做什么?”大柱领着媳妇,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就急匆匆冲入自家老娘的门,一眼就看到他老娘把连他碰一下,都要挨打的木头箱子翻出来,愣了愣,就伸手去摸老娘的脑门,凉飕飕的,还有汗,不像病了的样。“别闹,快帮我收拾东西。”大柱稀里糊涂地就帮他娘一块翻箱倒柜,把家里值钱的物件搜罗在一处。他是金杏花的儿子,长得人高马大,国字脸,浓眉大眼,属于那种特别好的相貌,就是脑子略一根筋些,不是傻,只是不太聪明而已,平日里也看不怎么出来,还能让人说一声老实。“你偷偷去找老黄,把咱家的大件都给当了,死当,把钱拿回来。”金杏花琢磨了琢磨,也不顾自家儿会不会被蒙骗,先把重物换成银钱要紧。而且老黄跟他们家做了七八年的邻居,经营的当铺也不是特别黑心,大差不离的,能换点银子是点银子。金大柱一向少根筋,也听他老娘的话,应了一声就要出去,到是翠儿连忙过去拦了人,苦笑:“娘,您这是作甚?要是家里钱不凑手,拿夏日的衣裳去典当一下应急也就是了,像这大棉袄,大棉被,好好的料子,还新着呢,当了我们穿啥?”再一看,连新打不久的那个架子床,婆婆都要让拿出去当,她就更着急,蹙眉道:“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金杏花往床上一坐,叹道:“事?事大了,外头都在传,那个占了咱们洛州府的什么海盗头子,已经登基称帝,你们知道不知道?”一说起这事,翠儿也有点忐忑,轻轻点点头。十日前,洛州府被一群‘土匪’占了,不对,不能说是土匪,人家是海王座下的海龙军。洛州府距离京城已经近在咫尺,不说是天子脚下,却也相差不远,在这之前,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洛州人,还真没想过有朝一日,洛州府竟会被人占了去。他们一开始都怕得厉害。不过这伙子土匪的确不大一样,不杀人不放火,占了府衙,第一件事先清理了一批积年老衙役,处置了几个在城里民愤极大的恶人。街面上的风气登时为之一清,反正别管这土匪是什么心思,他们寻常老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第二件事就是大兴土木,加固城墙,修筑防御工事,还修兵营,盖房子。翠儿担心这些人要拉壮丁,吓得她把丈夫拘在身边,藏在家里,连给秦老爷家做家具的事也辞去。没想到人家自己有什么工程兵,干活利索极了,进程很快,半点不扰民,而且吃得好。翠儿一说,大柱咕咚一声,吞了口口水,想起那天他偷偷跟着邻居家的海子去帮人组装投石车时,人家给他搁糙米饭上的红烧肉。那滋味,他一辈子就吃过这么一回,那可是放了糖的,又甜又香。想了想旧事,翠儿就道:“上面神仙打仗,您管什么谁登基,谁称帝,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又有甚干系,要说打仗,我瞅着,到打不到我们头上来,不用管它。”不是翠儿心大,而是他们小老百姓,不心大也没辙,看那帮土匪的架势,明显是要打仗,可打仗又如何?他们逃跑,能跑哪去?家业都在洛州府,怎可能轻易扔掉?再说,外头兵荒马乱的,到处打仗,他们就是逃出去,便能得了好?踏踏实实在家待着,谁坐天下,他们都是磕头拜皇帝,纳税服役,当个顺民,没多大差别。金杏花呜一声就哭出声:“都怪那个死鬼,死了也给我们孤儿寡母的添麻烦,呜呜。”“你们是不知道,大柱他爹,他不是一般人,他是宗室,姓赵的。”翠儿一下子愣住。公爹还在时,她只觉得公爹和一般人不大一样,有好些臭毛病,又没用,一个大男人全靠媳妇抛头露面地做生意养活。除了容貌,那人简直一无是处。现在却说,他老人家还是宗室?一个宗室子弟,到小小洛州府娶了个大字不是一个,出身猎户家的女人为妻,一天到晚地被媳妇数落没用,居然还整日笑呵呵,全然不放在心上。翠儿心中只觉不可思议。“我看那什么海王可不一般,秦老爷府上的教书先生,那个桑秀才不是说,人家海王都占了半壁江山,是天降英主?”“你公爹的身份不是秘密,左邻右舍都知道,你们老娘我脾气不好,朋友少,仇人多,万一让人告诉,告诉那些人,咱们一家子还不都得去死?”翠儿被这么一吓唬,也没了方寸,眼看着大柱就一趟趟去把家里的大件都换成银子,一家子商量着趁夜里赶紧逃出城去。至于出城之后会面对什么,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总要先保住命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