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8章 赢了?

                城门大开。方若华率众将士扑出城去,直直地冲入敌军阵中。真正的短兵相接,所有人都杀红了眼,除非天地倒悬,否则就是大戎的国主和大周的皇帝亲至,也拆解不开已经被世代之间的仇恨,逼得血气上涌的双方将士。方若华也略微显得不那么冷静,长刀削敌首,滚落的人头,断臂残骸,完全无法让她动容。成长至今,方若华终于清楚,她的身上已经被烙下了军人特有的冷酷和坚韧。只要上到战场上,她的手,她的身躯,她的思想,就会化作长矛,利箭,刺向她的敌人,不死不休。北蛮疯了似的冲锋。方若华率领不足千人的军队,像定海神针一般不可动摇。后方不断传来厮杀声,爆炸声轰鸣。厮杀从日正当中,持续到月上树梢,终于渐渐停下。方若华……大周终于赢了这场战争。第一抹晨曦映照长空。东临镇喜气洋洋,到处张灯结彩,老百姓们把家里轻易不会拿出来享用的精细粮食,都拿出来做成最好的面点,供给全城所有人享用。外面欢呼声一片。将军府后院洞庭轩内。气氛也很和缓,至少桌子上凌乱的舆图已经收了,沙盘也被好好地挪到库房。院子里不知哪来的丫头,叽叽喳喳地一边说话,一边踢毽子,很是活泼。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得人骨头里有一丝酥麻暖意。方若华给白绍倒了一杯茶,笑道:“乌奇恩跑了,别管能不能抓回来,只这一个大戎太子落在咱们手里,就足够戎王肉疼的。”白绍歪在床上,伸手接过来,慢吞吞地喝了两口,神情惬意的很。新换的褥子上,又被血染出了一团黑红,东临的老百姓送来的四年老鸭子,还没有变成汤,半死不活地吊在窗户上头。白绍盯着那只肥鸭子口水直流,许六坐在一边给他削苹果,一看他这表情,简直忍不住要瞥向房门。幸好房门关得严实,否则让外人看到东临这位天下人人称赞的智者,儒将,竟是这么一副模样,那还得了?东临这些年支撑下去,到有大半依靠白绍的好名声。钱风在门外转了两圈,门口守卫对视一眼,都有些惊异:“钱统领,您有事我进去通传一声?老帅这会儿醒着呢,海王殿下也在里头。”他们如今不把钱风当外人。一场浴血拼杀过后,活下来的全是袍泽手足,真是比什么人都亲。钱风咬咬牙,还是让人通传,自己慢慢腾腾地走进大门里去。进门看到白绍脸颊深陷,颧骨突出,雪白的绷带还不停地渗出血水,钱风脚步不禁顿了顿。桌子上的汤药散发出的味道,总让人有点难受。白绍转头看向他,笑:“什么事?”钱风嘴唇一动,忽然转身,整个人贴上墙壁,脑袋埋在冰冰凉凉的空洞里,脑中回想刚刚拿到手的,来自京城皇宫,陛下亲笔所书的密旨。速押白绍回京受审。他整个人都被浇了一盆冷水。以前,他从没有对陛下的任何命令,有过一星半点的质疑。陛下总是正确的,陛下不可能错,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等来的竟然是这么一份密旨。押解白将军回京受审?审什么?难道陛下要质疑一个在战场上,为了大周丢掉半条命的老将?质疑他的忠心,质疑他的贡献?方若华一看他这副模样,心里就有数,“让白绍回京?”白绍也蹙眉,不过神色到还算平静。方若华也笑了一下:“我是没想到那位陛下竟有这么厚的脸皮,不过仔细一想,到也不奇怪,你越是立功,越是在军中威望高,他越是不安心。”历朝历代,其实每一个皇帝对于武将,永远是又要防备,又要拉拢。“当今是个合格的皇帝。”方若华收敛笑容,神色显得有些冷冽,“你贪财好色无妨,甚至颟顸糊涂也不是什么大罪过,甚至你不会带兵打仗,皇帝也不至于多么痛恨你。”“可是你若是让他觉得不安,哪怕没有证据,只有怀疑。怀疑你对他的龙椅有想法,只要是合格的皇帝,定然会做出应对,不会让你继续呆在他鞭长莫及的地方执掌兵权。”方若华轻声道:“现在岂不是收拾你最好的时机?”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北疆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北蛮被打残了,一时半会儿缓不过劲,白绍的老底子也被耗得差不多,手下的将士也损伤严重,只剩下几千个残卒,想要重新恢复战斗力,没有两三年做不到。这种时候,皇帝想做什么不行?白绍摇了摇头:“钱统领放心,老朽不会让你为难。”钱风登时低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在房间里多少有些待不住,狼狈而去。白绍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忽然幽幽道:“你尽快回船岛去,最近收敛些。”方若华一时也有些沉默。此次大胜,无论怎么看都该是大功,皇帝不说以最快的速度下旨嘉奖,犒赏三军,该加官进爵的加官进爵,该提拔重用的提拔重用,反而第一时间下令将白绍押解进京,估计周围已有军队调动,防备北军哗变。她着实对他这位皇帝有了更深的认识。白绍叹道:“人老了,总是心软,也的确越来越不中用。”方若华摇摇头:“反正,我不会让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掌控,那个人是所谓的皇帝也不例外。”“什么人!”窗外警卫顺手拔枪,一声枪响,只听一声闷哼,外传响起拳脚相交的声音,随即扑通一声,有人一头栽倒,随即凄惨叫出声来:“等等,住手,都是……自己人!”白绍愕然:“齐五?”警卫推门,拖着一人进来扔在地上,手中的长刀始终不离对方脖颈要害,只要这人有一点异动,显然必将身首异处。屋里众人仔细一看,来人已经从头到脚都被扒了一遍,衣服乱七八糟,扣子全都扯断开来,头发蓬乱,显然连头发也被仔细检查过,整个人狼狈不堪。白绍:“……误会。”他想了下,沉吟道,“他是义军的人,海王殿下,还请放开他吧。”方若华端着茶杯细品,耸耸肩。警卫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地道:“根据安保条例,此人身份不明,行止鬼祟,必须彻底解除武力威胁,若白将军一定要求放开此人,那我只好打断他的四肢,封住他的口,以免危害到我家海王。”白绍嘴角抽了抽,艰难地转头看向地上的人,他尚未说话,地上这位齐五已经义愤填膺地怒道:“士可杀不可辱,海王也是个英雄,怎能如此折辱齐某?”方若华失笑:“先不说我是不是英雄,那些被人闯到家里面意图不轨,还笑脸相迎的,肯定不是什么英雄,准是白痴。”齐五一噎,显然也没想到这位海王口舌竟挺厉害,沉默了片刻,努力忽视脖子上的刀,正了正脸色,转头看向白绍,义正言辞地道:“白爷,我过来只想问白爷一句,明王意欲令你为我前锋大将,于东临起兵,攻占京师,斩杀赵氏逆贼,复我大陈国祚,你可愿意?”白绍登时愕然,转头看向方若华,神色惊疑不定,他万万没想到,明王的人竟当着别人的面,暴露自己。方若华却是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只是盯着齐五冷笑:“你当着我的面说这等要命的话,可见你家明王也并未把白老爷子的命放在心上。”齐五神色不动:“海王殿下乃当世英雄,我们明王也是久仰,相信您绝不会做出不义之事,何况白绍本是我明王座下大将,以往让他以身事贼,本是万不得已,如今大周失道,以明王与白老爷子的声望,登高一呼,必然天下义士,应者如云,如何还要去怕大周?”房间里的气氛一时凝重。白绍的脸色肉眼可见般难看起来,他努力坐直了身体,望着齐五,目中竟露出一丝哀色,再也顾不上方若华在此:“北蛮虽然战败,损失惨重,但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如果此时就起事,我北军必然要离开善阳关,整个善阳关便再无能阻挡北蛮的守军了。”“再加上到时候中原必然大乱,北蛮一定会趁机南下,从此生灵涂炭,这又如何是明王殿下想要的天下?”齐五皱眉,很是不以为然:“白将军也太多虑了。那些蛮人哪怕入关,也不过是劫掠一番,只要我大陈能夺得天下,其他事情都可再做计较。”他说着,神色就转为冷冽,略带几分怀疑,“明王早说时机成熟,要你响应起事,你却迟迟不肯,可是留恋大周的高官厚禄?”白绍心口一滞,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流走,又好像大梦一场,浑身乏力,闭了闭眼,并不想诉说自己这些年为复大陈抛家舍业所做出的努力。他只长叹一声勉强道:“我若不在善阳关,明王之令,自是不敢不从,可我守在此地,北疆生死存亡全在我手,当年我先祖在时,就与北蛮结下血海深仇,后世子孙,不敢或忘。”“等我们推翻赵氏江山,明王坐拥天下,成为天下之主,中原百姓,也是他的子民,无论怎么样,身为君父,如何能放任北蛮入境,让百姓在铁骑之下丧生?”许是看他说得果决,齐五的神色渐渐变得冷淡,摇了摇头,轻声道:“你还是这般冥顽不灵,只要我们能坐拥天下,暂时许蛮人些金银钱帛,土地人口又有何妨,我们迟早能再夺回来。”“嗤!”方若华实在忍不住,笑了声。齐五转头见她脸上轻蔑至极,心中一怒,张口欲骂,还未出声就让警卫用刀‘轻轻’拍了下,冰冷的刀锋映在脸上,未出口的污言秽语登时收了回去。方若华打了个呵欠:“本来还想给义军一个面子,怎么都是生意伙伴,可听你这满嘴喷粪的,恐怕除了对义军才好。”齐五大吃一惊:“你,你要干什么?”方若华摇摇头。“去吧,审查过后处置了就是,我看他这一脸嚣张劲,不像是能守得住底线的人,估计是死罪了。警卫就俯下身抓住他的衣领拖着向外走。齐五骇然变色:“白绍,白将军,白将军救我,我是明王的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白绍却终究还是没有求情。一直到齐五的呼声越来越远,他才慢慢把头转过来,看向方若华:“这些年,在这片沃野,这些山林内,明王麾下的义军为阻拦北蛮南下,都做过大贡献。”方若华点头:“我知道,十年前龙渊谷一战,朝廷援军始终不至,是白峰山吕布衣带着六百壮士来援,三天死战,等援军终于赶到时,他们只剩下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吕布衣才十五岁的儿子,也在战场上丢了一只眼睛。”“吕布衣一共有五子,死得只剩下了这一个。”白绍轻轻点头,“……可为什么,竟会变成如此模样?”方若华沉默良久,也只是道:“你小心些。”其实两个人心中都明悟,那个将白绍与义军的关系泄露出去,那个告密者,恐怕正是义军的人,而且还是高层。也唯独他们,能如此了解白绍都做了什么。毕竟白绍无论怎么掩饰,怎么隐蔽,他购买的粮食,攒下的银钱,还有他的书信,总归是最终要流入义军的。“为什么?”便是刀剑加诸于脖颈之上,白绍也能淡然自若,他本不怕死,今日却是神思恍惚。“我曾立誓辅佐明王,要成就一段明君贤臣的千古佳话……可若是此次兵败如山倒,怕是只能是遗臭万年了。”白绍苦笑摇头。“京城你回还是不回?”方若华蹙眉问。如果换成自己,那是必然不肯回京,但白绍恐怕还是要回去。东临镇是他千辛万苦一手打造出来,镇内百姓,军中手足兄弟,都是白绍绝对无法舍弃的存在。为了这些人,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只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