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信中写得一切有板有眼,不像假的,若果然是真,白绍和反贼的确关系密切,他该怎么一举擒住对方,又不造成军营哗变,安抚好军心,带着他的弟兄全身而退?而且,那位海王竟也牵连在内。钱风都有点想戳瞎自己的眼睛,就当没看到这一部分密信。真是厉害,前拿白绍老帅,后拿四海海王,他钱风这是要上天啊,地上肯定已经容不下他了。再漫长的旅途也有终点。仿佛只是刹那,东临镇的城墙就由远而近,到了他们身前。钱风神情莫测地盯着阔朗的大门。大门洞开,三三两两的百姓们脚步急促,神色紧张,连交谈声都带着些许硝烟味。正好一队士卒经过,全身甲胄,通身血煞之气,显然是正经杀人见血的精兵强将,远非京城等太平地界的兵卒能比。钱风一行人登时心中一紧。“大人,我看还是先下手为强,今晚咱们就夜探将军府,拿下白绍,白绍在手,才进退可据……”说话的是燕臻,人长得斯斯文文,其实却是个暴脾气,也算禁军里数得着的好手。这一路奔波,精神紧绷已到极限,到了地方,心态更是不大好。他身边另一同伴翻了个白眼:“哟,你这一张嘴可是厉害,密信上还说海王轻车简从,到了东临镇,就住在大将军府上,你想夜探将军府,要不要顺手把海王也抓了?”燕臻冷着脸没吭声。钱风反而挑了挑眉,摩挲了下手中的刀,拿刀背敲击了下侧壁,冷声道:“好。燕臻,李小艺,高平和我马上去将军府逮捕白绍归案,其他人在外接应。”众人登时愕然。另一个瘦瘦小小的小禁军,差点脱口而出——‘老大你犯病了吧?’就是燕臻也是无语。他好歹还说了一句夜探,钱风却要正大光明地直奔人家将军府?禁军里能冒头的都不是傻子。别看他们在京城嚣张,在地方上也占据绝对优势,可真到了像东临这样的地方,面对白绍这类在军中威望极高,掌控千军万马的当权者,他们根本就不是对手。就算背靠陛下,人家弄死你随便找地一扔,连尸体都找不到,陛下难道还会因为他们这等人,劳心劳力,紧追不放?来北疆之前,所有人心里都做好了从此再也回不去的心理准备。一个白将军已经是东临蛟龙,在人家的地盘上,想劫持人家当人质,根本是找死。更何况还要同时对付那位海王,别看方若华只是女子,但别人也就罢了,他们可是亲眼见过那位的能耐。只是一剑,一刀,江湖上数位成名多年的高手,就此毙命。和人家正面对上,除了自家老大或许还能稍微抵抗几招,他们直接跪下求饶指不定能有生路。钱风冷着脸看向高大的城门,没有采纳手下人乔装打扮的建议,反而披挂整齐,把陛下钦赐的令牌堂而皇之地挂在腰间:“走。”一众禁军:“……”城门前钱风到来的消息,很快传入军中,方若华扫了一眼就笑。许六也有点意外,“我对钱统领印象不深,他是个怎样的人?”“反正是聪明人。”方若华笑道。钱风肯定知道,自己一行人的行踪,不可能瞒得过在北疆一手遮天的白绍。若是鬼祟行事,贸然出手,让白将军随便找个窥探军营一类的借口,直接杀了,在陛下那里也不会有人敢给他们喊冤。如今他们唯一的依仗,仅仅是自己的身份,是陛下,既是如此,干脆光明正大,以钦差特使的身份进入东临镇。如果白绍忠心耿耿,并无密信内所言的背叛,身为钦差,白绍自然会认真对待,不会轻慢。即便他当真与明王有勾结,可此时此刻,既未曾竖起反旗,在朝廷钦差面前,也会有所顾忌。钱风到觉得,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有这么一点顾忌也是好事。禁军统领浩浩汤汤地带着人,递交路引和腰牌印信:“吾乃禁军钱风,奉陛下之命,特带来圣旨,还望尽快引我去大将军府,拜见白绍白大人。”城门前的门卫闻言,似乎只有点惊讶,并无半分惊慌失措。钱风仔细看了眼,到也不奇怪。东临成内就算是真藏污纳垢,至少看门的城卫,也不至于知道详情。果不其然,守门的两个兵丁神情恭敬,连忙过来行礼,大声道:“原来是钦差大人,小的无礼,诸位请进。”城门大开,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滞留等待,几乎是最短的时间就进了城。即便是在京城,禁军有特权,想入城门怕也没有这般迅速。钱风面上神色不动,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目前似乎应该先探听一下,那位海王是不是的确来了东临,若是她在,脑中的计划,行动步骤,就还要调整。实在不怪钱风堂堂禁军统领对一个海盗头子这般紧张。海王又岂是一般意义上的海盗?说一句富有四海,江河湖泊,四海水域,皆是她的领地绝对不为过。真正和海王交手,影响太大太广,朝廷的漕运、海运皆会受到影响不说,只看与船岛利益相关的世家豪族的数量,就已经让人应该带着十二万分的慎重对待这位草莽中崛起的女头领。要与海王正面对抗,即便是他这样只带耳朵,轻易不走心的人,也不免心存顾虑。燕臻握紧手中的长剑:“我们在东临没什么人手,做事束手束脚,白绍的底细,海王的行踪,究竟要怎么查?”钱风并不理会。东临镇内的气氛很紧张。街面上的商铺都关了门,百姓们步履匆匆。巡逻的士兵一批接着一批。他们一行人穿过街道的工夫,就看到三波巡逻士兵,被检查了两次。马车忽然略缓了缓,钱风挑开车帘一看,就见巷子里走出一群老百姓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显富贵,有的略贫寒。他们背着袋子,挎着篮子,还有人提着几只不算太大的鸡鸭,拎着几块肉。禁军的人都不自觉让了让,抬头便见这群人匆匆追赶上一排运送辎重的兵卒,隔着甲胄齐全的卫兵,把各种粮食往前递。那些兵卒们到很是显现出几分训练有素,瞬间改换阵型,抬起手臂,弩箭上弦。钱风心想,若是京城那群兵痞能比得上这些人三分,陛下的焦虑也许就不需要吃药便能好了。“我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这两只鸡你们拿去给她老人家吊一碗汤……”“这点细粮是我孙子给我捎带回来的,我一老婆子用不着吃这么金贵的食物。”“军爷,这是我自己腌制的腊肉。”“替我谢谢殿下她老人家,这头猪……”嘈嘈杂杂各种声音迸发。钱风眉头微蹙。燕臻更是心中复杂:“如此聚拢民心,怕是……”白绍当真有不臣之念。“那些老百姓直呼殿下?哪个殿下?陛下的皇子和公主们,可是都好好呆在京城呢!”燕臻冷笑。钱风摇了摇头:“应该称呼的是……海王。”江湖和庙堂不同,江湖人更随意些,就说他们把海王的名号随意地加在方若华的头上,然后就高高兴兴地尊称其为殿下,大约从来没有想过皇室同意还是不同意。要是因为江湖上的绰号就大动干戈,那朝廷大概一年得打上八百次仗。且江湖人桀骜不驯,怕是前脚朝廷下旨申斥,后脚就各种王殿下遍地都湿了。看来不必再查,海王的确与白绍过从甚密,连带着在东临镇也是颇有威望。“父老乡亲们,大家不必如此,军中的粮草还不至于紧张到这田地。”一个中年文士从篷车内钻出,却是一脸的无语加无奈,半分被老百姓的义举感动的表情都没有。“咱们军中是粮草紧缺,也的确穷了些,可你们海王还不至于吃不上一口肉,喝不到一口鸡汤。”文士连哄带骗带忽悠,自己独自一人挡住老百姓们,让运输队先走,总算是顺利地把人安抚下来,哄得散了去。燕臻带着一点搜集证据的心态,笑盈盈问替他们带路的军士。“东临镇真是民风淳朴,白老将军治理有方。”那军士登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民风淳朴?诸位是京城来的贵人,大约少到边城?我们这地方原来是三不管地带,白老帅在此建城之前,往来的都是土匪好强。”“总之,能在这儿定居的,不是暴民就是逃犯,三教九流汇聚,街上发生械斗,丢个胳膊掉个腿,那都是平常事。”“也就是白老帅有人有兵,更是能下得去狠手,杀得动蛮人,城里百姓怕了,这才驯服。”燕臻闻言有些不敢置信:“当真?我看那些百姓,对海王……还挺敬重的。”带路的军士面上也瞬间带出几分敬意:“如今的确如此。”他迟疑了下,似乎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笑道:“当初海王的船队刚来咱们这儿做生意,各种货物刚上岸,当天晚上就有暴民放火制造混乱意图盗窃,各种明抢暗盗的,一天发生了七次。”“海王的人气得大动干戈,派人抬着火炮上岸与人交易,这才安稳。”“那位殿下在咱们城里能有今日的威望和待遇,真是历经千难万险,血泪斑斑换回来的。”“两年期北蛮围城的事,贵人许是知道,但绝不知道当时难到什么地步。”“那帮畜生派了探子进来,烧毁粮仓,给城里的水源都下毒,中毒的百姓有好几百人,死了的更是不知多少。”“是海龙卫的弟兄们自己勒紧裤腰带,省出粮食,又把自己的船卖了,从扶旻国那边换来的吃食,到底没让一个百姓饿死,可海龙卫两个小将,为了节省口粮没熬住。”“还有去年年初,东临镇闹瘟疫,闹得特别厉害,连白老帅都觉得再也没救,山左知府命人放火焚城,海王闻听消息,千里跋涉,直奔山左,阻止山左知府,途中更是命令左近的货船再不卖货,先紧急救援东临。”“海龙卫所有人都不顾瘟疫的危险,进城帮忙,海王殿下也亲身涉险,带着众位大夫,研究疫情,总算是研究出药方,救了东临。”“当时得疫病的,不过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哪里值得海王如此?”军士眼中不禁有一点晶莹。燕臻哑口无言,压低声音道:“这不……就是收买民心?”但就算明知对方是收买民心,燕臻一时间也很难像以前一样,嘲弄讽刺。他和他们老大一样,都是穷苦老百姓出身,凭着一身闯劲,不错的天赋和运气,才能有今日,可他不禁想,当初自己还是个浪迹街头的流浪儿时,若有人如此待他,他会不会心甘情愿地为对方卖命?大约是会。但这等收买民心的法子,太笨太蠢,也太不划算。就方若华做得那些事,花费掉的金银钱帛,能养多少健卒?能养多少马?能扩充多大的地盘?如今竟然都花在东临镇这些穷苦百姓身上,就连海王那被随手卖掉的战船,也要感慨自己明珠蒙尘。上位者礼贤下士,一个‘士’字才是关键,那些在阴沟里潜藏,毫无用处的老弱病残,哪里能算人?燕臻随着自家老大,脑子里转过各种凌乱的念头,心里把方若华骂成了傻子,终于到了将军府门前。马车还没停下,将军府大门一开,一个红衣女子策马而出,身后跟着的骑兵男女各半,人人铠甲鲜亮。带路的军士连忙喊道:“海王殿下,请您稍等,钦差大人到了。”燕臻一愣。她就是海王?形容着实是有些太瘦了,脸色也不大好,更不威武肃穆。随即又想,她竟直接住在了白绍将军府内,两个人还真是明目张胆,果然是嚣张的很!方若华勒住马,回头一看,神色平和:“钱大人?你怎么这会儿到东临?朝中可是运了军资补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