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山没有问夜修文的分身是谁,谁也没有给他介绍,关于分身的话题似乎这么过去了,那个被炼魂灯折磨的魂魄也好像被遗忘了。冥界的生活单调乏味,读取修士的思维是唯一的乐趣,但不论是水淸还是张潇晗都对此毫无兴趣,很多时候张潇晗都坐在大殿内望着五界,从下界到上界到下仙域,看人间百态,偶尔,她会动用神力,也是她的神念小小地干预下,可很快她觉察到这么做的不公平。比如从妖兽的嘴里救下修士,对修士来说,她是救命恩人,但对这个妖兽来说,她便是破坏了妖兽的机缘,有时候甚至是反过来置妖兽于死地。站在人的立场上,她这么做无可厚非,可她现在是神,不仅是人界的神,还是五界的神,神是不该偏心的。还有人界的所谓大凶大恶之人,虚伪狡诈之徒,在张潇晗曾经的观念中,这样的修士都是该被毁灭的,而她未成神之前,遇到这样的修士也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比如说曾经的燕青山。但站在神的角度,她看到的事情不一样了,比如说上界的一个大修士,专门对落单的修士杀人越货,站在死于他手里的修士角度来说,杀人者便是最大的恶人,人人得以诛杀,可要是将每一个遇难的修士前世今生都看过来,便发现,这些修士的死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他们有的在修炼初期错过了机缘,有的不肯努力,还有的心存侥幸,正是他们一步步走来,将自己推上了危险的死亡之路。而那个杀人的修士,在修行之路上却是坚韧不拔,唯有的,是弱肉强食——如果将修士的身份换作妖兽,吞吃人族修士,便不觉得他是恶人是该死的了,只因为修士击杀妖兽,妖兽吞吃修士是天经地义的。不可避免的,张潇晗换了一种思维方式考虑问题,前世的佛家将众生平等,对神来说,修士与妖兽甚至草木相比也都是平等的,不同种类的生灵互相杀戮天经地义,妖族之间的杀戮也合情合理,为什么人族之间的不可以呢?是因为文化差异,她还是把自己当做人,没有当做神。在发觉这一点后,她便不再干预五界之事,渐渐的,她适应了自己神的身份,将自己完全脱离开人族。这中间,她也忍不住找到了燕道,换种角度,对燕道的感情也越发复杂起来,他是作为分身出现在下界的,存在的使命是为了诛仙弓,所有他至亲之人的存在也是为了壮大神魂,不被诛仙弓吞噬,这一切在他出现在下界的时候注定了。那么,即使看不到诛仙弓内的宋辰砂的神魂,她也猜出宋辰砂被诛仙弓祭炼之后落入到燕道手里的原因,宋辰砂欠下燕道的一条性命,他必然要护住燕道一次,而之后,那是各安天命了。也是合情合理的,当然,他的存在违背了人族世界的善恶标准,但追究其根本,错的源头在夜修文。所以,夜修文的神魂会被收入到魂幡中,连通过冥界影壁转生的机会都没有,还要在炼魂灯下苦苦挣扎,等待着分身合体。这一切最终用两个字解释了,因果,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如此。张潇晗也想起前世,多少人在神佛面前祷告,期盼着神佛的眷顾,有的是信徒,坚信神佛会眷顾,有的全然不信,只相信自己,这么再看,前世今生都是一样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果,种下什么因,得到什么果,神佛不是不在,他给了每个生灵该得到的机会,看自己的把握了。她没有看到千杳和凌夙,想必这二人去了神该去的世界,也许是上仙域,也许是为了不被自己看到,张潇晗知道,她离开五界的时间接近了,属于她的在五界的因果,已经结束了。她也没有查看木槿和简约,他们终于完全成为她生命中的过客,她将是他们生命中的点缀,偶尔回忆中的一抹惘然。她也想到了自己,她究竟是凰的炉鼎,还是凰分裂的一点神魂,七情六欲中的一块碎片?她能看明白五界生灵的命运,却看不明白自己的,而越是接近真相,她越是迟疑了。在她的沉默中,燕青山离开了冥界。陨落过,又在冥界见多了生死,在黒瘴山闭关的时间甚至超过了张潇晗,燕青山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了却一份因果,没有义无反顾,也没有壮烈,燕青山回到人界的一刻,燕道感觉到他神魂中的印记。父与子再一次相见,宛如仇人,而他们也确实是仇人吧,杀母之仇,祭炼自身的仇,求而不得的仇,相见的一刻,是厮杀的一刻。大修士的厮杀,惊天动地,排山倒海,燕道神魂强大,强行入侵燕青山的识海,想要直接封印他,却不知道燕青山吞噬了数不清的魂魄,最初在魂幡内以魂魄的形式诞生了神智,神魂的强大早超出了这一界所有的修士,也超出了燕道,识海在被入侵的那一刻,燕青山反客为主,直接粉碎了燕道入侵的神识,燕道猝不及防,再祭出诛仙弓,诛仙弓却再也无法拉开。宋辰砂只报得燕道的一次恩情,因果已经了却,诛仙弓化作金色流光远遁。没有任何悬念,燕道的神魂回到了冥界,至此,这一界,张潇晗也再无可留恋之处。从普通凡人到修士,从修士到神,从安于生活到谨小慎微到奋斗不止,到今天的俯瞰众生,张潇晗终于再一次蜕变。能和她比肩的,只有放弃了人的身份,甘愿替她守护冥界的水淸,能够陪伴着她的,也只有天族的梓冰,还有的,是陷入沉睡中的小不点。小宝、火狐也成为了过去,一切的一切都成为了过去。冥界重新恢复了安宁,只有水淸孤独地站在城墙上,望着城墙之外的黑暗,当守护成为他的信念的时候,孤独同时成为了他的选择。他的心里从来不曾诞生过奢望,只要能站在这里,让冥界永远成为她疲惫时候的避风港,他足矣。黑压压的魂魄不断涌来,在城门前拜伏,水淸的视线却只在遥远的黑暗,他寂寞,却不觉得孤独,雪白的长衣和他一起沉寂着,一动不动。下仙域的虚空泛出涟漪,张潇晗和梓冰出现在半空中,两人的身影才一出现,面前的虚空忽然裂开,两人同时迈步,消失在半空中。上仙域,峒箫懒洋洋地坐在他那个华丽丽的起居室内,手里把玩着一个透明的水晶球,隐隐有华光从水晶球内出现,水晶球内的景致不断变换着。“主人,冉英少主求见。”一个侍者无声无息地走进来,谦恭地说道。“请到餐厅去。”峒箫盯着水晶球微微出神,“将昨天打来的麟虚兽收拾了,做一桌全兽宴。”“是。”侍者躬身答应着退下去,峒箫手一翻,水晶球消失了,身上划过水波纹似的涟漪,衣着一变,华丽中透着高贵雅致,他的神情却有些出神,好像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一瞬,脸上便出现一丝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柔情,在走出起居室的时候,笑容替换成常态。走出起居室,是一条高大的长廊,长廊两侧是华美的壁画,壁画之间是精美的壁毯,连拱形的棚顶,也有大幅壁画,还有作为点缀的发光的宝石,会随着主人的心念变换亮度。峒箫行云流水般走过,从长廊正中的楼梯走下去,脚下的地毯柔软,不过要是仔细看,便会发现峒箫的鞋子并没有落在地毯上,他只是做出行走的样子,人漂浮在地毯上。楼下又是一个很高大的大厅,同样的金碧辉煌,舒适的高背椅子围成了一圈,峒箫没有停留,直接进了另外一座大厅,大厅正中一条不是很长的方桌,冉英仿佛百无聊赖地站在一个壁画前。“我没有见过比你更会享受的修士了。”感觉到峒箫进来,冉英说了一句后转身,瞧着峒箫华丽的服饰眉毛挑了挑,露出赞赏。“人界不是有一句话吗,叫做人生苦短,正要及时享乐。”峒箫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率先做到餐桌旁。冉英的眼神黯淡了下,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也走过去,刚坐下,有侍者走过来,手里托着一个纯白色餐盘,盘子上是一瓶华美的琉璃瓶,还有两个透明的水晶杯。杯子被分别放在二人身前,接着琥珀色的液体被注入到杯子内,只有浅浅的一个杯底,接着侍者带着琉璃瓶离开了。冉英伸手端起酒杯,在鼻端嗅嗅,接着摇晃了下杯子,让水晶杯壁上挂上一点点琥珀的颜色,再嗅嗅,才浅浅地品了一口。“呸,什么人生苦短,苦短的是我们,与你有什么关系。”冉英啐了峒箫一口,嘴也撇撇。峒箫也端着酒杯,在手里晃晃,却没有如冉英那般嗅嗅,直接送到嘴里,喝了大半道:“那个很会惹麻烦的人快到了。”“谁?”冉英随口问了句,端着酒杯的手忽然一僵,不愉快的记忆瞬间涌入心头,脸色也难看起来。“我留给她的玉符不见了,应该是被分解了,这么些年不见,我还真有些想她。”峒箫嘴角露出玩味的笑容,在提到“她”这个字的时候,笑容里不觉浮现一抹温柔。冉英放下了酒杯,没有吱声。侍者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收了二人的酒杯,另有侍者过来,重新换了红色的灵酒,菜肴流水般端上来,很快桌面满了,却还有一盘盘的佳肴放置上来,每一盘也都放置在桌面上了,并不嫌拥挤。二人对这现象司空见惯,待侍者离开,峒箫道:“也不会那么快,你放心,张老板不记仇。”冉英哼了声:“飞升了?没有来找你?”“找我奇怪了。”峒箫不介意道,“她那个性子,怕是命都要没了,也不会找任何人。”冉英的面色还是很难看,拿起面前的餐具取了一口食物,麟虚兽的肉鲜美得仿佛入口即化,他却品不到一点味道,曾经的一幕出现在脑海中,再看看面前这个熟悉的一举一动都透着慵懒偏偏又精致的男人,鲜美的麟虚兽肉也好像苦涩起来。“还记着契约?”峒箫笑了声,也尝了一口餐盘内的肉,满足地叹息一声:“你已经很幸运了,这我还是和张老板学的,你要为左天翔报仇,我随时恭候。”冉英哼了声,盯着峒箫的眼睛,略带恼怒道:“你请我来到底是为了这餐麟虚兽肉,还是为了那个女修?”峒箫做了个请的手势:“自然是请你吃肉了,也是提醒你,我猜这番张老板前来,身份上会有些变化,我们上仙域很快要热闹了。”“你和张老板到底都是哪里的怪物?”冉英一点食欲都没有了,他们修士也本来没有必要靠食物为生,不过是满足口腹之欲而已。“你肯定不会愿意知道真相的,难得我们可以朋友般的相处,还是不要破坏这些了,尤其是在这么鲜美的麟虚兽肉面前。”峒箫再次做了个请的手势。冉英狐疑地审视了峒箫一会,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虽然再次品尝着麟虚兽肉,却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只是一口一口地吃着肉,连酒都忘记喝了,想要忘却的记忆涌上心头,心内酸甜苦辣,五味杂陈。面前的不是左天翔,是曾经逼迫了他签订契约的夺了左天翔肉身的人,他们本该是仇人的,可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却无法把他当做仇人,而在不久之前,他甚至还主动解除了契约,且不论在契约之内还是之外,也不曾羞辱过他。作为一个朋友,面前的修士无疑是他见过最合适的,恰如其分的尊敬,适当的帮助,不索求回报,偶尔他甚至生出庆幸,庆幸原本的左天翔被夺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