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应召而来的山鸡发现乔氏大宅消失了。在之前乔嘉欣以幻术凝成的大宅旧址处,只剩下一片青草地——嫩绿的小草冒出尖尖芽,叫这里成了一片绿地毯。到今日,距李云心来到小渭城已过了两天。在这么两天的功夫,不仅是渭城,包括周围方圆数百里的天地,都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春天似乎提前到来了。照理说,渭城一地的积雪该在一个多月后消融。接着天气才慢慢转暖,春回大地。但如今周遭明显暖和起来,就连微风中都有温润的水气。他晓得该是自己那位主上以无上神通影响了此地气候。可他是心思玲珑的人。两天前李云心说要见乔嘉欣,他就知道两人该有些话要说。实际上就在李云心离开约一个多时辰之后,这异变就发生了。他不清楚两人之间出了什么事。但既然没有召他,便也不问。如今瞧见眼前的景象,才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乔宅没了……乔嘉欣呢?很快又发现,乔宅的后面、隔着一条街的位置,龙王庙重新出现了。山鸡这些小妖从前住在乔宅里,但那时就知道自己上师的上师,其实住在乔宅之后的龙王庙。可从不敢跑进去,只敢在墙头看,因而对那宅子的模样也很熟悉。现在,熟悉的龙王庙门前仍有一株熟悉的月照花树。树的枝子斜斜探到门楣上,像编了一个花环。枝上新发了嫩芽,淡绿色,细细地蜷曲着,仿佛睡眼惺忪。但芽间已出现更细小的白色花瓣——月照向来花与叶同发。再往高了看,会瞧见青瓦的白墙头,露出些竹梢来。山鸡记得从前也的确是这样子——这意味着龙王庙里面的景致也没变。李云心将这里实实在在地复原了。且并非通过幻术。而他的那位主人,眼下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月照花树下。山鸡到这时才发现他,不是因为眼睛出了问题。其实在第一眼的时候就瞧见了。可眼睛瞧见了,心里也知道自己瞧见了,却就是视而不见,仿佛李云心并不在那里。到如今心里才忽地一动,觉得李云心的身形一下子从眼前的情景当中“跳”了出来,于是就注意到他。他知道,这是自家主上的神通。难以想象的太上境界。便忙小跑着过去、恭谨地站下:“主上。”李云心嗯了一声,摆弄手里一枚白色的小簪子。山鸡瞥了一眼,觉得这簪子更像是一柄小枪。但随即倒吸一口凉气。因为瞧见……李云心的手指被这簪子划出白印儿来。就好像是一个寻常人在摆弄锋利的刀。那刀尖儿在指头上划过,虽说因为没用力、不至于划出口子,但也会刮破角质层、刮出白印子。但主人是太上!!他不禁在心里生出深切的恐惧感,本能地将身子稍稍朝后仰了仰。听见李云心问他:“说好今天开法会,人来了多少?”山鸡忙答:“之前派使者来城里生事的,一共是六个妖王。这六个全来了。但只在城外五十里处等着,聚在一起,不晓得商量什么。还有十四个,也是真境之上的大妖魔,同样在几十里外,也聚在一起了。”“余下是修为不到真境的,一些有名气、我听说过,约有四五十。再有些从前未见过,该是从别处闻风赶来的,约一百多。”“这些人还算规矩,彼此也没闹起来。该是因为都知道主上真在城里、且也都知道了那些被主上杀掉的妖王的下场。”“还有一个……则说不好。”李云心看他:“怎么?”“不知道来路。”山鸡说,“真境之下的,以我的修为瞧得出。可那个瞧不出。我派几个机灵的去探,结果只回来一个,还像是有意放回来的。主人知道,妖魔家底不丰厚,没什么像样儿的宝贝。可据说那一个是个富贵做派,身上瞧得见的法宝就三四样,好像来头很大,也弄不清楚态度。”李云心笑了笑:“哦?也好。这才有意思。”他又问:“我来的时候,听见那乌鸡精说你告诉他我还未死。但我算了算,离帝的鬼兵回到陆上只有不到半月的时间。他们把消息传开,你再同远在千里之外的属下辟谣,时间好像不够用。现在又说有些妖魔从很远处的地方赶到了——怎么做到的?”“借用一些小东西。”山鸡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玉配、双手奉给李云心,“之前有一伙儿人打这儿过,视人命为无物。我以为是桀骜的妖魔,就都杀了。后来才知道不是人也不是妖,而是鬼修——是共济会余孽。身上没搜出什么来,也没留下活口审问。倒是搜到许多这玩意儿。”“灌注妖力或灵力便可在千里之外通讯。虽说距离一远就时灵时不灵,每隔几日才能用一次,但总归方便。我就给外面的探子都配了一个。”李云心接过来随意瞧了瞧,便还给山鸡:“的确是共济会的东西。也是我说的那种东西。”山鸡一愣:“主上指的是……”“里面有精巧的机关。嗯……勉强算精巧吧。机关辅以妖力,发挥出不同寻常的效果来。这东西已经是个雏形了。我此前说这世上的人该两条路一起走,指的就是这个。你现在不能理解不要紧,以后慢慢研究。”他想了想,笑着看山鸡,“妖魔的家底都不丰厚,没什么像样的宝贝?嗯?”山鸡眨了眨眼,“啊”了一声,赶紧低头:“属下不是在——”“我的确是亏了你。”李云心摆摆手,“去东海的路上给了你一件圣人遗宝。可是别人的玩意儿。咱们既然有师承,不传你个什么说不过去。”他微微皱眉,又展开。“这样吧。”伸了手、将山鸡的手拉过来。在这鸡精来得及弄清楚他要做什么之前,便瞧见李云心在自己的右手掌心儿上画了个圈。“这个送你吧。”鸡精愣了愣,见李云心再没有要做什么的意思,将手收回了。掌心当中真的就只是一个圈而已——一个小碗的碗口那么大的圈,用白线画的。其上既无什么灵力,也没有别的什么波动,像是个极简风格的纹身。他心中疑惑。但清楚以主人现在的修为、弄出这样“平平无奇”的东西来,绝不会是寻常之物。便听见李云心说:“炼法宝这种事情我不大精通。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炼得成的。就送你这东西。要用的时候,你就大喊‘山鸡侠,武装起来’——这东西便会在你体外生出一层铠甲来。你真身是只红冠公鸡,就赐你红铠。还喜庆。你试试看,合不合心意。”山鸡便在心里叹了口气——倒不是因为不喜欢主上赐予的宝贝。而是因为那句“山鸡侠,武装起来”。他如今见了许多世面,不再是从前懵懵懂懂的小妖了。因而晓得主人什么时候正经、什么时候在调笑。譬如如今这一句,便全是因为主上的恶趣味。他堂堂一个有头有脸的大妖,在与人对阵的时候忽然喊了这么一句出来,岂不是叫人笑话。可这念头将生出来,他心头就又一动。乔宅不见了啊。乔嘉欣也不见了。不晓得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如今忽然明白过来,此前所发生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叫主上感到愉快的事情。但也一定不是,主上对她不利了。因为主上重建了龙王庙。这意味着,念旧。但现在老刘也不在,他还要去救。他又在摆弄手里的小簪——以他如今的境界,摆弄它的时候得使出大多的力气才会将自己的手指划出白印儿来?主人现在……心情不好。一想到这一层,他就心软了。全当是叫主上开心开心吧。因而喜滋滋地点头:“是!”“山鸡侠——武装起来!”他中气十足地这么大吼了一声,便忽然感到掌心那圆圈与自己的心意建立奇妙联系。心中再一动——先在眨眼之间,便有一层极妥帖的红铠将整只手掌覆了起来,而后又在下一瞬间蔓延全身,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了!他感受双手的掌心、足下的脚心处,都忽然充盈强得恐怖的力量。抬手一看——双掌当中已分别有一个圆形光斑。毫不怀疑,只要心念一动,便会自掌心喷射出一道玄光,摧毁眼前所见之敌!而身上那层红色的、极薄的铠甲,也不是用什么金属构成的。乃是一层他从未见识过的奇异灵力。这灵力极端浓郁,竟凝成实体,又与天地灵气格格不入,将他自身气息隔绝在内,将天地灵力隔绝在外。便意识到,这是给他保命的。虽与天地隔绝,无法施展许多要借助灵气的神通,但以构成铠甲这一层灵力的浓郁程来看度……他毫不怀疑,即便是玄境妖魔的倾力一击,也休想损坏分毫——这个境界的妖魔所能凝聚起来的灵力,在这铠甲面前便只如水流一般。他心中又惊又喜。心意一动将这宝贝收了起来:“主上,这是什么东西?好神奇!”李云心微笑着看他:“是幽冥之力。”“在东边,有一个以天地灵气凝聚而成的禁制,限制这种幽冥之力扩散到整个中陆来。那个禁制呢,大致调用了中陆十分之一的灵气,才能堪堪与它抗衡。所以要破你这铠甲,也得将灵气凝聚到类似的程度。这种事除了如今的鹏王,大概天下没人能做得到了。”“所以你往后,至少不会死。”山鸡听了这话欢喜得想要拜倒在地磕几个头。然而晓得主上不喜欢这种事——是有损格调的。便强行压抑欢喜,只道:“属下明白主人的心意了。”李云心便微笑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又叹口气:“算了。那句话用不着喊了。逗你玩儿的。”鸡精忙道:“属下喜欢。听着威风,夺人心志。”李云心愣了愣。但微笑重新浮现出来,摆摆手:“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但往后你还要统领一地妖魔,这话有损威严。算了吧。”山鸡一愣,皱了眉:“统领……主上,统领妖魔?”“怎么了?”鸡精想了想:“我以为……主上此次叫人来开法会,是要将他们都诛杀了。以为主人并不想见到妖魔成气候。”李云心想了想:“哦。你以为我想叫应决然建立个大一统的皇朝,又总提到人道的命运,是要将人放在前面?”“你想岔了。”他略沉默一会儿,想了想。才开口说:“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你仔细听着。不算是**,但对你有好处。是我近来才真切体会了。你先听了、虽未必也能真有体会,可是有益的。”鸡精立时收敛精气神,摒弃了杂念,沉声道:“是。弟子在听。”李云心又静默片刻,才开口。第一句话便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一句话,你该没听过。可刍狗的意思,该是明白的。”他说话时用的是寻常语气,至多只算是略认真些罢了。可山鸡立即意识到,这话不但是给他听的,也是给旁人听的。因为这言语当中蕴含强大力量——他在此处听得清清楚楚,毫不怀疑在更往外的稍远处、那些藏在屋舍当中的妖魔也听得清清楚楚、如在耳畔。他在前天的时候就已放出了李云心要**的消息,城内的妖魔是最先知晓的。这些妖魔既意识到那位教主、会长、据说如今的太上强者要**,便喜不自胜。他们都是些修为低微的小妖,正是可以从头修行天心正法、而不必再散功时候。因而慢慢摸清了李云心的落脚地,便藏在周遭的房舍中等了许久,生怕漏了什么去。而更远处,山鸡所说的那几十里之外的妖魔们,同样将这声音听得清清楚楚。由不得他们不听——是突然在神识之中响起来的。这是难以想象的神通。远比什么翻江倒海都更叫人心惊。可除了那些妖魔之外,城中的人却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而李云心之所以只对他说……山鸡猜,该是因为“缘果”的事情。他是在讲给“自己”听,而不是给旁人听。至于旁人听了有什么体悟、得什么机缘、落到什么结果,可同自家主上没关系。就如他从前叫自己“求”他一般。便听李云心第二句话说:“这句话,是我来处的一句话。我本非这世上人。而来自天外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