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徵心头一跳可脸上还能镇定自若,他袖中的拳微微握紧定神道:“即便——即便林大人如你所说是被杀人灭口又如何,你能知凶手是谁,缘由为何?”他没有追究的意味,这宫里没头没尾的事多了去了。
陆以蘅摇摇头,她不慌不忙:“幕后凶手是谁,我可不知道,但是他一定不愿意让人翻出林贞大人也同样知晓的事儿。”
“是什么。”秦徵发觉自己不由自主的就跟着她点拨埋下的话问去。
陆以蘅歪了下脑袋,朝秦徵笑了笑,颇有些娇娇俏俏的模样:“林大人是死在冰窖的,冰窖存封常年不用,鲜少有人会去那里,冰窖的后头有一条小径是通向奉宁殿,那是先帝时期的冷宫,犯了错的宫娥们就被关在里头面壁思过,”这本就是众所周知的事,奉宁殿并没有什么特别和值得追查的地方,“东书院虽在西南偏角,可若是穿过冰窖从奉宁殿的银锡桥走南门绕过御花园,就能到达另一处莺声鸟语的宫殿。”
秦徵细微咽了下唾沫,他可以察觉自己的掌心全是热汗。
“如果臣女记的不错,元妃娘娘的祖籍就是——”
“住口!”秦徵徒然怒喝,顿觉失态忙咬紧了后槽牙收声。
陆以蘅也恰到好处的挑眉不说话了,似乎就在等着秦大人忍不可忍按耐不住的这一声严喝。
当今后宫娇宠元妃娘娘的老家,便是顺宁府,那贼寇为患的两省之地——瞧瞧,多巧,偏隅纵寇为患却无法上达天听,两省知府欺上瞒下、阳奉阴违的不敢奏报,东宫行刺案又出现了来自于偏隅的匪贼,为钱财卖命的人从来不与你讲什么忠孝节悌,再加之陆以蘅亲眼所见玉璋山中阴谋诡计,凤明邪三言两语就能解开她的迷惑,饶是她再迟钝也猜的出来,盛京城里有股极大的势力根深蒂固的在纵容着暗度陈仓。
秦徵显然知道陆以蘅在意有所指什么,所以才不得不厉声喝止——她在诋毁宠冠六宫的元妃娘娘,她在暗指元妃与封疆大吏地方官员勾结,不——秦徵从那姑娘的眼底里看到的并不止这些。
“秦大人,看来你知道的可不比我少,”陆以蘅瞧秦徵的神色里盈盈的却带着疏冷的余光,“我与晋王殿下相处的时日不久,从他的衣物相携间能嗅到些许沉香混着的气息,”每个宫中都燃有熏香,这并不奇怪,沉香算是种极为常见普遍的香料,秦徵不明所以陆以蘅究竟以此来断定什么,“可沉香里总掺和了少许绵叶的味道,棉叶多用来除腥,绝不会参杂在香料里,除非——”
陆以蘅面向秦徵,摊开手心,伤痕上赫然躺着二三枚如同小枣核一般的褐色硬物,三角尖尖奇形怪状,那正是她方才想要遮遮掩掩的东西。
秦徵的目光在她的掌心和脸庞上兜转,脸色顿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陆以蘅——魏国公府的这个幺女,实在胆大包天又太过聪慧,秦徵此时恍然大悟,原来她前段日子突然跑去了司制房并不是为自己的三姐挑选胭脂水粉,而是刻意去调查那些香味的来源,方才御清园的闹事中她故意踢翻了香炉抓了满手的香料残渣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一个连自己也不知道后果的猜测——陆以蘅,从来有着自己的一套小伎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然后一步步将真相抽丝剥茧,她分明是在影射——晋王与元妃早已暗中勾结,甚至不惜谋害东宫,又纵偏隅贼寇为祸雇命杀手为自己所用。
简直可笑,不,简直可怕,荒唐!
这从上到下牵扯的官员和权势,有人为财,有人为利,有人为名,一步错就是杀身祸。
“这是鹿行子,雪麋在生产小鹿时会随着胎盘而结,趁未冷却时浸没在火岩中掺和棉叶去除腥味凝成小核,据说可以让人永葆青春、美艳不逊,大晏朝没有雪麋,这是域氏的贡品,将鹿行子与沉香混淆更不易察觉。”元妃的熏香中加入了域氏贡品,本倒也不是奇怪之事,可是晋王的身上为何会有,男人可不兴女人那套青春美艳的说法,耐人寻味。
“即便晋王沾染了鹿行子也没有可奇之处,出入缀霞宫的人那么多,就连陛下也时常落足,你不见得怀疑天子吧。”秦徵抿唇。
“您说的没错,臣女倒是好奇,元妃娘娘如今六宫独占鳌头,说到底只是个不得干政的女人,为何有人想要置她死地,”方才的箭矢朝着谁而去,用心险恶人尽皆知,“娘娘膝下也有子女,试问后宫的女人哪一个不期盼着自己的孩子是龙孙皇子有朝一日登顶御座,可元妃不一样。”
不一样。
她就好像笑着看一盘早已摆布好的棋局,她的每一步都没有为自己那两个年幼的孩子打算,宽容大度视为都为自己出,就似个母仪天下的完人一般。
这个世上,没有完人,那只能说明,她的算盘,在另一个人身上。
所有的点都没有联系,可是你若串在了一起,只稍加以点拨,就会发现一张未曾见过的天幕。
“陆以蘅不傻。”她冷哼。
她不是不傻,她是太过狡黠。
秦徵心头一扼:“你不傻,你怕是不要命了,哪一方容得半分的猜忌。”元妃是什么人,晋王是什么人,一旦他们发现陆以蘅的小心思岂非杀之后快,还是你陆家姑娘要跑到圣上面前去大义凛然慷慨陈词,说元妃与晋王的千万条不是,谁会信——不,是你根本拿不出直接的证据,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推测,推测,就是不能放在九五之尊面前言说的陈词。
这深宫内苑,大理寺没有管,任安没有管,都察院没有管,甚至连天子都还没有置喙,你却站在六宫之中上指朝堂、下训百官的要翻开污血看皮骨。
真相?
狗屁真相。
有人求着独善其身,有人愿意随波逐流,陆家这个刺猬偏喜欢逆流而行,晋王已经视她为眼中钉,拉拢不成势必除去,她又何必惹祸上身。
秦徵不知道自己心里的焦灼究竟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即将造成的后果,他承认的担忧和急切关乎的更是陆以蘅这条小命。
“我陆以蘅只是个三等侍卫,岂会冒犯晋王殿下,”她懒洋洋隔着风光明媚,秦徵却觉得背后寒意十足,“不出三五日,这朝里就该无风起浪了。”陆以蘅言辞凿凿、胸有成竹,秦大人,您可要好生的瞧着。
秦徵的额头缓缓渗出冷汗,在晴天日宴下一点也不觉得燥热,那小姑娘不动声色、闷不吭声的就能给你一个平地惊雷。
是他太小瞧了陆以蘅,不,许是所有人都看走了眼,你以为她好拿捏,威逼利诱与旁人无异,她扭头也能反手利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秦徵不知道那所谓的无风起浪究竟是什么,直到五天后听得几位大人在朝会金殿外议论纷纷,程有则是很少与人闲聊蘑菇的,这会都悻悻然的拍了拍周寄铭的肩。
“是张坎和刘淯私下扣押了两省的塘报折子,怨不得任大人,谁知道这次朝会陛下龙颜震怒,这不是明摆着寻借口呢。”周寄铭愁眉苦脸的,显然方才的争执谁都没吃到好果子。
秦徵上前一打听才知晓,原来有人偷偷奏禀了天子说是六部扣押了莫何大吏的折子,天子当着所有朝臣的面花了两个时辰把整个六部给翻了个底朝天,瞧,的确有几道奏疏压箱底了,再看看日子,都过去了半年,上面无不是列数着匪患的恶行罄竹难书。
天子震怒,满朝上下唯唯诺诺的不敢出声,查——给朕查,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胆敢私自扣押,就在这金殿上,一级一级谁也别落下,朕等着!
这不,六部冲进了一群神武卫,人是没抓到,可多了三具畏罪自尽的尸体,心慌意乱的小官员们留下了遗书说着当时大意疏忽才遗漏未报,罪该万死,只好悬梁自尽来平息众怒。
呵,妙啊,也不知道是替谁消灾呢。
这下,任大人也是满头的汗,老宰辅执政这么多年从来没出现什么大纰漏,如今当着天子的面把老脸都给丢尽了,手底下尽出些欺上瞒下没用的废物,你——任宰辅,是知情者,还是被瞒者?
朝上战战兢兢的跪了一地,求情的,讨饶的,作壁上观的,自证清白的——那可真是五花八门,说句不好听的,许多年没瞧见朝会上如此热闹了。
秦徵心头咯噔,似错过了一场好戏,看着这几人脸色惶惶也知晓方才的情况有多骇人:“几位大人可知——”是谁上了秘折,这事总得有个头啊。
程有则咂着嘴嘘声道:“别说,别问。”老头子摇头晃脑踱步而去。
周寄铭看着那干瘪老头儿的背影,他手肘撞了撞秦徵,眼神终是轻轻瞥向了金殿大门,仔细瞧的话,他不是在瞧那金门而是在看门边站着的几个小太监,周寄铭不说话也叹了口气朝前而去,可是秦徵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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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