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五日,入杭水、陆两路皆通,粮米建材源源不断地运抵,灾后重建紧张有序地展开。
就便是仍挤在临时搭建的棚户中的灾民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这些人皆是无家可归又无亲朋可投奔者,但官府并没有弃之不理,集中收容整置,一日两顿,除了先头数天吃了三分饱,到现在已能吃七分饱。有了力气,除了老幼伤病,其余的都投身于重建中。以工代赈,让这些灾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更何况,官府规划的“安置房”本就是为灾民量身定做的。
当然,不能白住,需要缴纳少量的购房钱。这笔钱可通过出工换算,由官方先期垫付,住户逐年分期还清。
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啊。对杭州官府此番一心为民的善举,灾民们莫不感激涕零,更有长跪叩恩高呼“青天大老爷”的。
随着各类物材入杭的还有朝廷的圣旨。出乎意料的是,圣旨并无申饬问责,反而多是肯定与勉励,褒扬了苏太守为国为民之心,且允了大部分杭州救灾奏请,如免赋二年、准度碟五十等。另外,准杭州自行罪责此次抗洪救灾失职者。
这样一道圣旨,在有心人看来,苏太守是简在帝心的,至少是简在太后心。现今官家尚幼,高太后听政,启用旧党,更重用苏轼这等士林领袖。
世人皆以为,苏东坡此前仕途坎坷,往后可谓是一片坦程了。
高太后,时为太皇太后英宗皇后,小名滔滔,勋戚之后,仁宗皇后曹氏是她的姨母,亳州蒙城人。治平二年被英宗册封为皇后。元丰八年其子神宗死后,立赵煦为帝,以太皇太后身份临朝称制。复起用司马光等,恢复旧法。高滔滔自幼养于宫中,曹皇后本想把她献给宋仁宗,仁宗婉拒,将其许配宋英宗。
高太后一向反对王安石变法,信任保守派旧党的大官司马光。神宗病故,新登基的皇帝赵煦只有十岁,还是个小皇上。时高太后已是太皇太后,她奉神宗遗诏辅佐年幼的皇上,垂帘听政。高太后一执政,就开始任用司马光为宰相,将王安石的新法全部废止,并起用旧党干臣,苏轼便在其列。
高太后问政,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苏轼便应是欢喜之人。
但他其实不太欢喜。“元祐更化”时,其被起用为起居舍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但苏轼对待新法,又主张“参用所长”,反对执政大臣们的全盘否定新法。这种注重现实利害的精神和耿直态度,又和司马光等旧党人物产生分歧。司马光病死,苏轼为旧党官僚所忌恨,无奈要求外放。
这期间高太后是信任苏轼的,且多方维护他,这才有了知杭州这门差事。
前几年,高太后甫始问政,便与苏轼有了这么一番问答:
高太后问:“爱卿前年是何官?”
苏轼答:“汝州团练副使。”
“今是何官?”高太后继续问。
“臣今待罪翰林学士。”
“爱卿可曾想过,为何升迁如此之快?”
“是太皇太后,和皇帝陛下圣明,提携庇护有加。”
“非也。”太后道
”那是执政大臣鼎力推荐之故?”
“亦非也。”太后接着道。
一番对话过后,苏轼尚不明晓高太后此次找他谈话的意图,有些惶恐道:“臣虽无状,然不敢自他涂以进。”
意思就是我虽然平时不注意形象,但我绝没有请送走托,绝没有跑关系走后门。
太皇太后见时机成熟,道:“此乃先帝之意也,先帝每诵卿文章,必叹曰,奇才!奇才!但未及用卿耳。”
意思很明显,神宗是准备用你的,但碍于新党人士阻挠再加上时间有限一直没法用你。
语毕,苏轼掩面长泣,痛哭失声。
由此可见,高太后有着卓绝的政治才能,且大打感情牌,重情忠耿如苏轼,怎不誓死效命?
只是,高太后虽有心重用苏轼,但时下旧党在朝堂主持朝政,对新法中某些利国利民的法令持肯定态度的苏轼极为尴尬,方请外任为官。
在京与外放,自然完全不同,虽然说是天高任鸟飞了,但怕是有些东西会淡了、变了。
他是个聪明人,哪会不明白其中利害,但……身不由己啊。
所以,“接天莲叶无穷碧”,他是懂了,李格非与高俅并不懂。
王棣在西湖边随口念的那首七言绝句,粗听是吟诵西湖美景,首句似脱口而出,是大惊大喜之余最直观的感受,因而更强化了西湖之美;后句用一“碧”一“红”突出了莲叶和荷花给人的视觉带来的强烈的冲击力,莲叶无边无际仿佛与天宇相接,气象宏大,既写出莲叶之无际,又渲染了天地之壮阔,具有极其丰富的空间造型感。“映日”与“荷花”相衬,又使整幅画面绚烂生动。
是时,高俅便赞叹:“曹子建七步成诗,王三郎竟是立而成诵,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李格非则从诗文的赏析角度出发:“此诗写西湖盛夏景色,一意只写莲荷,浓笔重抹,碧荷满纸,红蕖生辉。读之则觉尺幅之间,气象万千,有吞吐万里之势。”
顿了顿,他望一眼苏轼,道:此诗文字亦犹先生《赠刘景文》‘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桔绿时’之意。若在别处得之,某定误以为先生所作。”
苏轼微微颔首,似笑非笑的看看王棣,的确,眼前这小子似是仿了自己那首诗的白描手法,但丝毫不落下乘。
他精擅诗词,理解力自是非凡,心下暗想:这首诗从艺术上来说,出了白描以外,还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虚实相生。前两句直陈,只是泛说,为虚;后两句描绘,展示具体形象,为实。虚实结合,相得益彰。二是刚柔相济。后两句所写的莲叶荷花,一般归入阴柔美一类,而诗人却把它写得非常壮美,境界阔大,有“天”,有“日”。语言也很有气势:“接天”“无穷”。这样,阳刚与柔美,就在诗歌中得到了和谐统一。
苏大学士暗叹:莫非天下真有生而知之者也?某随口以眼前景色命题,王三郎竟是立而诵之,这份急才,如斯才气,“曹子建独占八斗”乎?
至于明明是五月末,诗却言“六月中”,这并无丝毫不妥。文字原本就是夸张的,艺术再加工嘛,基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这一瞬间,苏轼略微有点走神,王棣的这首诗实在是惊艳到他了,想想这后生仔以往的那些文字,真是……后生可畏啊。
啧啧,“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好诗句哪。等等,高明的文字定是寓情于景的,这诗的“情”在何处?难道只会流于肤浅的文字表面?不会的。“接天”,“别样”,哦,哦,明白了。
要不怎么说老苏同志是名伟大的文字工作者呢,他秒懂了此诗所要表达的深意——
“西湖”是指汴京,“六月中”是指朝廷。“风光不与四时同”朝廷里和其他地方不同。“天”指皇帝。“日”也指皇帝。“接”有“挨着”之意。“映”,即映衬,在太阳下。“莲叶”、“荷花”都指苏某人。“无穷碧”、“别样红”是说前途大好,一片光明。
那么整首诗的意思就出来了:毕竟是朝廷里面,和外面官场不一样。你只有在皇帝身边,才能有所成就,前途光明啊!
当然,“皇帝”即高太后。
什么白描?完全是隐喻啊。
想通了此节,苏轼再看王棣的眼神便有些怪怪的,这小子,怎会懂朝堂之事?真是……妖孽。
可是,要他在朝堂之上奉承迎合、摒弃本心,是真心做不到啊,心累。
王棣不会读心术,若是知晓苏轼的心理活动,当拍案称绝。
原本,这首诗是杨万里写与友人的,名为《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诗人在六月的西湖送别友人林子方,诗人的中心立意不在畅叙友谊,或者纠缠于离愁别绪,而是通过对西湖美景的极度赞美,曲折地表达对友人的眷恋。
此诗也确是用了隐喻的手法劝友人留在京中莫外任,想升职就常在领导面前晃悠嘛,只要让领导记得这张脸,迟早会记得这个人。
若无意外,苏轼在杭州的这二年便算是人生高光时刻了,而后返京,再度被远贬惠州,再贬儋州。徽宗即位,遇赦北归,建中靖国元年卒于常州。纵观其仕途,不可谓不坎坷多桀、跌宕起伏。
这与他的政治立场息息相关,但多少也与文人风骨相干。为官为臣,总需放低身段、圆滑些啊。
抛出此诗属于一时起意,他相信老苏能领会个中深意。至于杨兄,不好意思了,原谅则个呗。
当日,苏轼显得心事重重,把自己关在书房呆了一夜,烛光通明到天亮。
次日,他又恢复如常,但未听劝告开始处理于政务来。
此后一段日子,他的书房便成了衙堂,人进人出,终日不断。
王棣将这些看在眼中,略略有些自责:老苏是明白了那诗中之意,但却不退反进,选择了“偏向虎山行”。
这条路,不好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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