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狄夫子一个月前。洛都。紫薇城。初夏,下午。一棵枣树长在红墙乌瓦的大殿侧墙旁,不知岁龄,繁盛的枝叶差点伸进了窗内。“知了——知了——”温水般的太阳,烤得树枝上褐皮的知了,鸣叫不已。却丝毫没有打扰到窗边之人。哗拉——摆满案牍的桌案中央,空出的桌面上,一堆长度统一的小木棍散落。它们被一只手背枯皱的手掌频繁摆弄。哗拉声不断,小木棍被挪来挪去。不像是玩耍,苍老的枯掌将它们摆弄的十分认真。细看之下,这堆小木棍并不凌乱,隐隐暗含规律。这堆小木棍的旁边,摆放一本厚厚的册子。另一只的枯掌正捏着一根纤细狼毫笔,在厚册上的某一页,慢慢写下一行行的楷字。楷字工整,一笔一划,宛若雕版,毫无灵性。厚册上面,墨水尚未干涸的墨字是些枯燥乏味的数字:【粟,两百三十五万七千余石】、【绢,三百七十一万九千余丈】、【麻,五百五十……】等等。胖老头跪坐在案几前,弯腰低头,眼睛离册页极近。习惯性的眯眼,枯手登记账册。原来胖老头手边的这堆小木棍,是一副算筹。类似欧阳戎前世的珠算、算盘,却更复杂与不便。胖老头在算账。身前案几上,案牍堆积,桌子靠里一侧,酒红的漆面。被老头摆弄算筹的手掌腕,磨的光滑打油,隐隐反光。这身穿官服、眯眼皱纹的胖老头,似是在这一处靠窗的工位,春夏秋冬,日复一日的枯燥算账。若视线上移,越过高耸如山的案牍,可看见,这胖老头的工位,竟处于整座大殿的首位。殿内,除了他之外,还有十余位官员。他们端坐在各自案几后方,专注办公。有气宇轩昂的青壮,有暮如深潭的老人,皆是官服、鱼袋整齐,放眼望去,一片绯红官服,大多是五品以上。十余位官员沉稳静气,暗含贵姿。殿外长廊上,不时有绿袍官吏怀抱文书,赶来此殿。可一靠近殿门,他们不自觉的微微弓腰低头,进殿后,给绯衣官员们呈递公文,这些外来官吏们说话的声音细弱,显得小心翼翼,似怕惊扰什么。于是便显得这座大殿,与殿内办公的十余位官员,愈发严肃深邃。然而,当这些绯衣官员的视线,投到殿内最里面、背景是一扇绿意小窗的工位上时。看见那道安静算账的普通胖老头身影后,他们皆微微低头,低垂眸子,眼底闪过些敬畏,继续办公。说起来,这座气氛肃穆的办公大殿,论装饰华贵,在这整座穷尽奢华的宫城,丝毫不起眼。更别提和不远处,卫氏女帝上早朝的紫宸殿比了。但它叫中书省……不,叫凤阁。神都的最高权力机构之一。靠窗的朴素工位上,胖老头埋头算账,偶尔掩册,望向窗外绿枝,有些愁眉呢喃:“又要花钱啊……”摇摇头,继续伏案。在知了卖命的吟唱中,枣树枝头的太阳,不知不觉渐渐西斜。“铛——”有节奏的敲钟声,在紫薇的建筑群间响彻。卯初二刻,下值时间。凤阁大殿内,十数位绯衣官员头也没抬,依旧低头做事。不过,上首那一处小窗边的工位,胖老头搁笔合册,立即起身,离开案几,经过众人,走出了大殿。十数位绯衣官员微微吐口气,也随之相续起身,收拾东西,下值离殿。有绯衣官员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位天天枯燥算帐的凤阁最高上官,就是这一点好,从不拖堂,到点就走。哪怕上一次女皇心血来潮路过凤阁,进殿慰问视察,胖老头也是这样,丝毫不准陛下挤占大伙的下值时间。紫薇城,是大周王朝的正宫,皇权象征。位于神都洛阳西北隅至高之处。整座紫薇城,大体由紫微宫与皇城两个主体构成。紫微宫在内,是女皇居所,执政上朝之地。皇城在外,内设五省、三台等中央官署,还有接待外宾的馆舍。因此能设在紫微宫内、与天子贴近的官署很少,几乎都是实权或礼制上的最高机构。例如这座凤阁。凤阁的位置偏内,但率先下值走出凤阁的胖老头,却是第一个走到紫微宫正门之一的应天门、抄手等待门开离宫的官员。大伙都被甩在了后面。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一批位居大周朝各个核心位置的老臣与青壮官员们,渐渐汇聚在应天门外等待开门。看见前方熟悉的胖老头身影,一小半官员汇聚上前。“夫子”、“狄公”等字眼,从这一小群朱紫公卿嘴里吐出。本在城门前笼袖沉思的胖老头回过头来,微微躬身回礼。踩点下值的老人正是名震天下的大周宰相狄夫子,卫氏女皇嘴中恭敬的国老。“夫子”二字,本是儒门内的称谓,来源于读书人道脉的某个高品的真名,算是儒门最高荣誉之一。可想而知,老人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崇高地位。而满朝文官,大多是读书人,自然“夫子”称呼的多,与“狄公”的尊称一起换着用。渐渐的,天下人便都这么称呼了,至于狄夫子的本名,倒是渐无人知。应天门下,面对一朝同僚。胖老头笑容可掬。一番谈吐颇为幽默。上官如此,气氛自然融洽。少顷,时辰已到,城头的禁军按惯例打开城门。一众公卿陆续出门。一出城门,就有数位等候已久的宫仆走上前,身后有一顶奢华轿子,他们恭敬拱手:“恭迎夫子,请上轿子。”狄夫子摇头谢绝,接过老仆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骑马远去。接受皇命的宫仆们无奈,只好扛起空轿子,跟随前方骑马的胖老头回府邸。周围,登上各家马车的大臣们掀开车帘,见状莞尔,似是习惯,有些人眼睛艳羡。坐轿可不是一般的大周臣子可以享受的,只有年事已高而且德高望重的老臣,才可以坐轿入朝离朝。只是女皇体恤国老的安排,狄夫子似是并不习惯。狄夫子一袭轻骑出城,沿街回家。离别了同僚,瘦马上的胖老头脸上笑容早已收敛,垂目走神。他抓着缰绳手,两根枯指微曲,有节奏轻点马背鬃毛。嘴中不时嘀咕。又在算账了。这位天下士子心中保离派顶梁柱、斗争在抵抗卫氏最前沿的大周名相,日常生活,没有半点慷慨激昂或阴险狡诈,反倒做着世间最乏味的事情。算账。胖老头在算着天下十道千余座州县的租庸调税收,算着国库的亏空,与来年的预算。还有卫氏女皇与大周朝的贵勋、公主们在洛阳城内任性奢靡的花销。对了,还有朝廷眷养的那一小撮屁用没有的练气士。在出身儒门的胖老头眼里,遁隐世外的也就算了,可行走世内的、儒门等显世上宗以外的这些练气士,本身就不事生产,还不能治国安邦。除了在战场上,给本就剽悍凶猛的大周边军锦上添花外,只是个漂亮挂件罢了。因为神话鼎压等种种限制,这些儒门以外的练气士,本该远离最容易异化道心的至高皇权,去江湖上当‘孤魂野鬼’才对,生灭由天。结果偏走捷径,为了资源供给,学起儒释道三宗,打起修心修行的幌子入世。而女皇陛下与魏王府等权贵家族,偏偏喜欢这种“漂亮挂件”,或者说,它们自身也去投入产出这种“漂亮挂件”。干吃白饭,并且徒增党争、权斗这些内耗的惨烈程度罢了。可这世间最无奈的事情便是:心甘情愿种田的人没有,好好烧菜做饭的厨子少,可爬上桌面吃干饭的人极多,还囔囔着大鱼大肉,并且有的打起饱嗝后,还在桌子腿下乱踢。若问狄夫子,大周宰六六闪读 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