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皮、封底是厚厚的深蓝纸张,非常旧了,边角翻卷,摸上去软塌塌的,封皮上原本无字,辗转流传的过程中,有人自作聪明,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下“淳于枭”三个大字,“枭”字缺了一点,字迹与里面的正文完全不同。侍卫与御医整整调查了七天,确实找不出任何毒药的痕迹,才在皇帝的催促下,将残书上交。在这七天里,韩孺子怅然若失。杨奉居然就这么走了,比那些不愿向朝廷效忠的江湖豪杰还要决绝:杜氏爷孙选择重返江湖、厨子不要命选择消失、丑王选择发配边疆,杨奉直接奔向死亡。韩孺子没去看遗体,身边的人都不同意,他自己也觉得没必要,杨奉给皇帝留下了话,不是通过尸体表露,而是用一本残书转达。韩孺子今晚没回寝宫,也没有召见任何一位嫔妃,坐在凌云阁里,秉烛夜看。原书的确很厚,至少有三百页,如今只剩下三页,去掉开头、结尾两段不连贯的字词,其它内容记载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在正史、野史里都没有,作者也不给出处,以知情者的口吻写下来。主角是大楚太祖韩符,按圣军师所说,这本书的一多半内容都与楚、齐、赵三方争霸有关,这个小故事也是如此。故事直接称太祖为“韩符”。大意是韩符灭掉了陈齐、庄赵之后,坐拥天下,心中却不得安定,庄氏已经全灭,陈氏却有遗孤逃亡,以陈家在齐鲁一带的号召力,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韩符派出大批亲信分赴各地,监督官府四处搜寻陈氏后人的下落,与此同时,又将齐民大量外迁,充实北疆与南方郡县。一名亲信找到了线索。原来陈氏后人一直受到豪侠的保护,东躲西藏,最近的时候离京城只有不到一百里。韩符大怒,他本人从前是一名三四流的豪侠,遭到官府追捕时,也曾得到过诸多豪侠的帮助,但他现在是皇帝了,天下唯一的皇帝,受不得豪侠的违法行径,于是传旨,限期一个月之内,必须交出陈氏后人,否则的话,所有曾经接待过陈氏后人的豪侠,都将被处以死刑,甚至株连三族。到期之日,各地的七名豪侠不约而同前往本地衙门前自首,但他们不肯透露陈氏后人的下落,而是选择了自杀,这七人一死,线索再次中断。事隔三天,一位陈氏后人突然出现在京城街头,在大声宣告自己的身份之后,当众自杀,以谢诸豪侠的庇护之恩。天下民意汹汹,韩符也怕了,假惺惺地大赦,将与此有关的其他人释放,从此之后,公开追捕转为暗中调查,可是直到韩符病逝,也没有找到其他陈氏后人。这个故事究竟想说什么?韩孺子看完之后感到困惑。反复看了三遍之后,他决定寻求他人的意见。“孟娥,你过来看看。”自从住在皇宫里之后,韩孺子白天忙于处理朝政,晚上极少单独就寝,孟娥名义上仍是皇帝的贴身侍女,两人见面的机会却不多,但是没有因此产生疏离与陌生感,韩孺子随口叫她的名字,她嗯了一声,走过来,与往常一样不冷不淡。共有三页纸,孟娥看得很快,放下纸,看着皇帝。“你觉得这个故事想说什么?”“我觉得这个故事是假的,在义士岛的记载里,陈氏后人是被一批忠臣保护,直接逃至海上,与豪侠没有关系。”“这是一本教人如何造反的书,所有的故事应该都是例子,用来说明一个道理,无所谓真假,我在疑惑,这个故事的道理是什么?”孟娥又拿起纸,看最后半段,都是在赞美豪侠,没说“道理”。她想了一会,“首先,写故事的人不喜欢大楚太祖。”韩孺子嗯了一声,这是很明显的事实,他看一眼桌上的太祖宝剑,自从宝剑物归原主之后,他就一直带在身边。孟娥又想了一会,“大概是说豪侠也能让皇帝难堪、让皇帝低头吧,故事里的太祖最后不是放过了其他人吗?”“杨奉为什么偏偏留下这个故事?或者说杀死杨奉的人为什么这样做?”“陛下仍然怀疑杨奉是被暗害的?”“栾半雄说过,书能杀人,杨奉果然死了,书却只剩下三页,我不能不怀疑。”“那这就是挑衅了,刺客想告诉皇帝,他会像陈氏后人一样逃得无影无踪,陛下永远也抓不到他,最好的选择是与太祖一样,就此放弃。”韩孺子点点头,觉得有点道理,但不是他想要的道理。孟娥的想法多起来,“或许这个故事还想说,能否找到陈氏后人并不重要,太祖将大楚经营得好,天下太平,陈氏后人也无力回天。”韩孺子笑了笑,“如果这是杨奉故布疑阵呢?”孟娥没听明白。韩孺子解释道:“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刺客,杨奉自感病重,为了给我留下一个深刻印象,所以亲手制造了暗害的假象。”“杨奉是个骗子?”“没有那么简单,杨奉肯定是想对我说什么,内容都在这个故事里。”“他不能让晁鲸直接转述给陛下吗?”韩孺子摇摇头,“他是要我牢牢记住这个故事。”孟娥更糊涂了,“杨公真没有必要这样做。”韩孺子沉默了一会,如果这就是杨奉的目的,这名太监的确成功了,韩孺子已经没办法将故事从心里去除。“你去休息吧,我待会也要睡了。”孟娥退下,没有去休息,仍站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皇帝。韩孺子当她已经走了,盯着残书看了许久,突然站起身,拿起太祖宝剑,拔剑出鞘。剑还是寒光四射,流落强盗手中的时候,似乎没有被使用过。“这是一柄好剑,但是没什么用处。”韩孺子忘了孟娥已经“不在”,又对她说话。孟娥却记得,一声不吭。“战场上拼的是弓弩长枪,偶有近战,砍刀也比剑更好用。江湖人喜爱用剑,太祖或许一直还当自己是豪侠。”韩孺子对着烛光仔细看剑,顺手将剑鞘放在桌子上。剑是好剑,正因为太好,反而舍不得使用,韩孺子轻叹一声,打算收剑回鞘,一低头,看到剑鞘出口处多了一块小纸片。韩孺子一惊。纸片比指盖还小,一面被涂黑,翻过来另一面还有字,一个“手”字。太祖宝剑同样接受过检查,但是从晁鲸开始,所有人对这柄剑都十分尊敬,每次拔剑出鞘,无不小心翼翼,一直没有带出里面的碎纸片。韩孺子放下剑,拿起剑鞘倒放,轻轻磕了两下,鞘内又掉出来几块纸片。一共四块,背面都被涂黑,正面写着一个字,分别是“手”、“请”、“枭”、“收”。韩孺子简单地排列一下,变成“请收手枭”四字。“嘿,淳于枭让朕收手,不要再追查他的下落。”韩孺子冷笑道,接下来更迷惑了。据晁鲸所说,他一个月前到达军寨的当天,就从杨奉手里拿到了太祖宝剑,自此之后,剑不离身,杨奉也从来没有再要回去。如此推测,纸片就不是杨奉死亡当晚放进去的,他那时起床都很困难,不可能做别的事情。“你又在给我出难题,这回连题目都不肯告诉我了。”韩孺子喃喃自语,想当初,杨奉经常给皇帝出题,每一道都需要思考数日甚至一个月。韩孺子上床躺下。孟娥走到桌前,将宝剑收回鞘中,看了一眼四块纸片,重新排列一下,变成“枭请收手”,随后打乱,伸手捏熄蜡烛,摸黑走出房间。凌云阁足够大,她睡在隔壁的房间里。韩孺子没法忘掉杨奉,查出真相,突然变得比天下大事更加重要。次日下午,韩孺子召来金纯忠,“你亲自跑一趟,查明杨奉之死有没有可疑之处。”金纯忠领命,这是一个耗时的艰巨任务,他得重走杨奉的回京之路,询问每一位在最后一个月里与杨奉接触过的人。韩孺子仍觉得不够,又叫来太监景耀。“景公可曾调查过杨奉的来历?”景耀曾经查过孟徹、孟娥的来历,得到的消息都很准。“调查过,但是很快就被慈顺太后叫停。”“可有线索?”“有一些,都不连贯,说明不了什么。”“继续调查。”景耀吃惊地看向皇帝。“杨奉没有问题,朕只是想知道……他的家人在哪,杨奉说过他有一个儿子。”“是,陛下。事隔遥远,这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朕不着急,但你要认真调查。”“是,陛下。”景耀退下,很高兴接到这项任务,他也对杨奉感兴趣,一直就想查个清楚,现在终于有了机会。韩孺子仍觉得不够,杨奉给皇帝出了一道题,韩孺子就要以皇帝的身份加以思考、解决。杨奉死了,曾经读过那本书的圣军师、栾半雄也都被处决,可是还有一个人活着,他虽然没读过此书,但是多少能明白其中的意义。望气者林坤山曾经戴罪立功,前往云梦泽帮助杨奉剿匪,或许他能解读那个故事,从而破解杨奉留下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