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的话真的让我猛一哆嗦,木架子上那些筏子外,裹着一层灰白色的东西,沾染的污垢多了,那东西已经发黑,鬼村外漂浮的臭味,还有那种筏子都透着说不出的邪异,普通人走到这里估计就会两腿发软,难怪没有人会跑到鬼村的地盘来。捞尸是过去黄河三十六旁门之一,既然是旁门,多少都会有见不得光的东西。说起来,捞尸的过程不复杂,驾船或者筏子行走水面,遇到尸体的时候,或者用绳子套着尸体,一路拖到岸边,或者用钩子钩衣服手脚,拉到筏子上。捞尸人常年和阴惨惨的尸体打交道,为了提高在水中的安全性,他们一直有一个老风俗,用人皮包裹捞尸的筏子,据说这样可以用人皮的阴气裹住筏子上的捞尸人,一般的水鬼和浮尸不会找他们的麻烦。这个说法有没有根据,我也不知道,反正宋家用人皮筏子的历史不是三年五年了,很信赖这东西。一架五米长,三米宽的筏子,得用多少张人皮才能裹起来?而且筏子得经常更换,他们就得不断的寻找“原材料”。“浮尸的皮不能用?”我问老鬼道。“你懂个屁。”老鬼看着那些木架子上的人皮筏子,竟然咕咚咽了口唾沫。河面上的浮尸往往被浸泡的发胀,有时候一具尸体泡的足有二三百斤,如果对刑侦类小说或者资料比较感兴趣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尸体学名叫做巨人观(千万不要因为好奇去网上搜索巨人观的图片,否则会做三个月的噩梦),那种尸体的皮肤已经完全被泡坏了,取下来也用不上。宋家人的名声臭就臭在这个地方,他们有个很不好的习惯,为了寻找裹筏子的皮,宋家人善于挖人家的坟,尤其是新埋的人,只要让宋家人知道,必然连夜去刨,然后取下死者的皮。往往都是头天下葬的尸体,一夜之间就被刨走了,剩下一座空坟。“娃子,走吧。”老鬼摆摆手,一路走,身上骨节中噼噼啪啪的轻响又接连不断:“事情是陈老六让老子来办的,但宋家人欠的不是陈老六的债,而是老子的债。”我又感觉到老鬼身上隐隐约约散发出来的杀气,那杀气里,有一股怨意。这让我很怀疑,宋家人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老鬼的事?他带着我绕过木头架子,直直的朝村子里走,抱柳村的人总挖别人家的坟,名声臭,平时也很小心,唯恐有人恼了过来报复,所以村子里经常有来回晃悠的人,负责观察周围的风吹草动。我和老鬼刚在村口出现,立即被人看到了,大概有六七个年轻力壮的宋家人,一路小跑围了过来,把我们两个堵在进村的路上。年轻力壮的走船人,几乎个个都是火辣辣的暴脾气,但是老鬼被六七个人堵住了,一点都不慌,晃着手腕子,道:“你们的掌灯宋百义死了没有?没死的话,叫他出来,老子要见见他。”“老东西!你来作死么!”六七个人顿时就怒了,老鬼说的宋百义,是抱柳村子的村长,同时也是家族里的领头人,在解放前,这种江湖家族的族长,习惯性的被人称为“掌灯”,一说宋家的掌灯,其实就是在说宋百义。我就觉得老鬼是在没事找事,同样一句话,用不同的方式问出来,效果肯定是不一样的。六七个年轻人呼啦啦的把我和老鬼前后围起来,但是不等他们动手,我就觉得眼睛一花,身边的老鬼用一种我意想不到的速度蹿了出去,就那么两秒钟时间,我听到一阵很惨痛的嚎叫,一个宋家人被老鬼抓到了。老鬼那双手枯瘦的鸡爪子似的,可是随手一抓,几乎从对方脸上抓掉一块肉。第一声惨叫响起之后,老鬼的身影就在我眼前不断的晃动,每晃动一下,就有一个宋家人哀号的倒在地上来回挣扎翻滚。黄河滩上练武的人不止一个两个,我自己也亲眼见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老鬼这样厉害的,毫无疑问,他年轻的时候肯定下过苦功。老鬼出手太重了,一巴掌拍过去,就几乎拍掉人半条命。我看见老鬼两只手上全是血,一直眯着的眼睛仿佛睁开了,有种快意的光芒在眼眶中来回闪烁。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他好像是在宣泄心里的怨气。短短两三分钟时间,六七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已经倒了一地,惨叫连连。“起来!”老鬼随手抓起一个宋家人,那人最多二十六七岁,身子很强壮,但是胳膊脱臼了,脸上的冷汗黄豆般大,疼的直打哆嗦,老鬼硬生生把他提起来:“老子这双手,从五岁开始就插铁豆子,插了十五年,你的脑壳硬,还是铁豆子硬?滚进去!把宋百义喊出来!今天他不露头,老子拆了抱柳村!”说着,老鬼把对方用力一推,那人被老鬼打怕了,抱着脱臼的胳膊,屁滚尿流的朝村子里面跑。望着他的背影,老鬼长长嘘了口气,拍拍手,若无其事的带着我继续朝前走。我们只走出去一会儿,从村子里面呼啦啦跑出十几个人,都拿着棒子还有刀,那些人后头,跟着一个大概六十多岁将近七十的老头儿。老头儿一头花白的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身体很结实,年轻时估计就是好身板,足足一米八多的个子,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群人气势汹汹,一鼓作气的朝我们这边跑,但是当那个老头儿看清楚老鬼的时候,魁梧的身体突然就是一晃,揉了揉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当时就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都......都给我住手......”老头儿愣了那么几秒钟,突然就大喊着制止正在猛冲的那帮子人,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老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一直眯着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圆了,他背着手站在原地,无声的望着奔跑过来的老头儿。当双方距离很近的时候,老头儿生生的顿住脚步,一眨不眨的望着老鬼,身子不断的发抖,嘴皮子哆哆嗦嗦了好久,才呐呐的说了一句:“是?是大哥?”“宋五爷。”老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还认识老子。”“大哥......”那老头儿本来威风八面,但是一看到老鬼,气势顿时就萎了,在原地晃了几晃,双腿一软,噗通就跪了下来,他很惶恐,极度的惶恐,就好像看到一个死去的债主重新活生生站在脸前。一群人随即就傻了,搞不清楚老鬼是什么人,也搞不清楚家里的掌灯为什么好端端就跪下来。“大哥,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老头儿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等到抬头时,一双老眼里已经带着泪花:“总有四五十年了吧,兄弟想你想的苦......”那一瞬间,我看到老鬼圆睁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一丝温和,还有缅怀。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事情,身上的杀气顿时减了许多。那个叫宋百义的老头儿一流眼泪就止不住了,老泪纵横,跪在地上扑扑的落泪,他对老鬼很忌讳,老鬼不发话,他连站都不敢站起来,在原地跪的端端正正。周围鸦雀无声,只剩下宋百义隐隐的抽泣,老鬼默默望着他,足足有一刻钟的功夫,才摆了摆手,长长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老子一肚子火,本想拿你几个儿子孙子开刀,看你还认的老子,还能掉几滴眼泪,就不跟你计较了。”老鬼这么一说,宋百义如释重负,从地上爬起来,亲自把我和老鬼迎进村子。我没想到进鬼村竟然这么容易,但事情很明白,宋百义完全是看老鬼的面子。宋百义把我们带到村子祠堂旁边的大屋,那里可能是宋家人平时商量事情的地方,别的人都被挡在外头。宋百义亲手给老鬼端茶送水,恭敬又虔诚,老鬼让年纪这么大的人伺候着,没有一点不自在,好像宋百义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大哥。”宋百义在我们对面坐下,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出来了,现在是谁在镇河?”“老子以为你早就忘了镇河这回事了,得蒙宋五爷你费心。”老鬼眯着眼睛,身子半歪在椅子里,道:“老子等了几十年,该来的人都不来,没法子,逼着陈老六去顶班了。”老鬼说话很不客气,一字一句都像带着刺,说的宋百义一张老脸青红闪烁,却不敢还嘴。我在旁边听着,虽然听的有些糊涂,但隐约也好像是懂了一点。我再一次意识到,最初和爷爷驾船巡河时遇到石头棺材,那应该不是偶然,老鬼跟爷爷之前就是认识的。“大哥。”宋百义又试探着问道:“既然你出来了,有什么打算?”“打算......”老鬼抬头望着屋顶,愣愣的出神,过了好半天才慢慢道:“还记得当年的槐树林子不?”“这些,兄弟不敢忘。”宋百义眼睛亮了亮,接口道:“一辈子都不敢忘,记在心里的。”“你记得就好,当年大伙儿一起拜过关老爷,同生共死,老子不敢想,那是奢望。”老鬼道:“这次来找你,就想问问,老子现在说话还作数不作数?”“作数的,大哥说话,永远都是作数的。”“好!”老鬼突然就坐直了身子,眯着的眼睛微微露出一条缝,指了指我,道:“你给老子记住这个娃子,老子想让他做七门的大掌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