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认为,连道真那时受到如此屈辱,实属不该。哪怕后来知道其中另有隐情,可无论如何,我都觉得,他不应该如此轻率的就去过五关。那口放置在道路尽头的铜钟,被连道真抬起手骨碰撞,发出轻轻的一声响。这声音不大,却震撼人心。桃花源的人,可能根本想不到,这世上真有人能过这五关。他们抬起头,张大嘴,瞪圆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我抹去眼角的泪水,用力挣扎起来,想要去看他。郑秋原在旁边挥了挥手,那些凶神恶煞一般的人物才放开我。我迈开步子,狂奔至连道真身旁,离他越近,我越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已经没了人形,通体完好的血肉,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斤,五脏六腑,多半暴露在外。很难想象,他怎么还有力气去敲钟。我看着他凄惨的样子,忍不住又想落泪,可是,我不敢哭。即便明知他已经听不到声音,看不见东西,可我依然不敢哭。因为泪水是咸的,我生怕滴在他身上,会让他更疼。所以,我强忍着眼泪,双手抓紧大腿上的肉跪在他旁边。不主动伤害桃花源的人,是他的原则,可他宁愿违反原则,也要护着我。如果这无关由我来过,怕是在刀山那,我就已经死了。虽然来桃花源是我主动要求的,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依然欠下连道真一条命。白发老人在远处高声说:“既然过了五关,便两不相欠,从今往后,桃花源没有外事山人连道真!你们两个,立刻给我滚出去!”我听的两眼冒火,连道真这幅模样,还能动弹吗?现在让我们走,明摆着就是让连道真死。可是,我心里憋足了气,转念一想,这种没有人情味的地方,没人会想来。连道真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我两腿一用力,刚要站起来,却忽然感觉裤子被人扯动了一下。低头一看,却见连道真的左手一根指骨,在地上发颤。不对,那不是发颤!我顺着他的指骨,看见地面潮湿的泥土上出现一个歪歪扭扭的字:留!我愕然的看着连道真,这是巧合?还是他故意写给我看的?或许是知晓我的疑惑,连道真的指骨在那字上缓缓划过,字迹顿时被抹去。我立刻明白,这字的确是他写的。可是,他写这个字是要告诉我什么呢?或者说,他想让我做什么呢?留,自然是留下。是他留下,还是我们俩都留下?思考的同时,我心里也有些欢喜,能写出字,说明连道真还有意识。不管他最终能不能活下来,起码现在不会立刻咽气。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想留下来,可是,连道真做事,必然有道理。但是,我以什么理由留下来呢?桃花源的人如此薄情,他们对连道真都这样,对我肯定也不会好到哪去。咦,等一等。说起桃花源的无情,我忽然想起郑秋原之前对我的几次照顾。虽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但仔细想来,郑秋原似乎对我很是忌惮的样子?难道说……我想起刚认识连道真时,他误会我与那些人是一起的,郑秋原当时也在场。后来两人翻脸,矮个史泰龙盖业也被打死,连道真在离开死人坑之后,明白之前是一场误会。可是,郑秋原不知道啊!没有错!郑秋原一定是以为,我真是那些人的一员。桃花源如今门户大开,而他不管想在这里做什么,都要顾忌一些那批人的力量。所以,他对我的照顾,是在示好?越想,我就越觉得这是真相。我低头想了想,然后腾的站起来,对那些漠视这一切的人说:“连道真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你们会这样对他,但他还是来了。我再说一遍,他绝不是想对桃花源不利。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总有一天会明白。但是,我必须要转述他来之前的一个请求。倘若你们不答应,我带着他掉头就走,但是,有些人的事,我心里不爽,自然要来找麻烦!”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紧盯着郑秋原。话音未落,我便看见他脸色微微一沉。白发老人沉哼一声,说:“不要以为你……让你活着走,已经是开恩,桃花源,从没怕过谁!你要走就走,不走,我便让人……”这时,我见郑秋原的手臂动了一下,白发老人立刻就不说话了。然后,郑秋原看着我,开口说:“既然过了五关,我们与他也没什么仇怨了,你先说说是什么请求。”我心中大安,知道自己赌对了,那胡乱跳动的心肝,也略微平静一些。咽了一口紧张的唾液后,我说:“连道真来之前说过,他在这里生活的四十年,生是桃花源的人,死是桃花源的鬼。所以,他希望就算死,也要埋在这里。”“不行!”白发老人一口回绝:“桃花源不葬外人,再者说,他本就欲对桃花源不利,谁知埋在这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这件事,没得谈!”我看了眼郑秋原,见他眉头微皱,像在犹豫。郑秋原是个聪明人,而且,他很明白,我说的才是真相。连道真不会对桃花源不利,所以就算埋在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按他对连道真的了解,我转述的这个请求,可信度非常高。不过,我可没想着真把连道真埋在这,他们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所以,我装出一脸为难的样子,咬着牙,说:“就算你们不让他埋在这,起码,也要让他在这里度过最后的日子。等他死了,我就带他离开这,你们以为,我真想把他埋这?可笑,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谁愿意呆!”听到我这话,一群人立刻叫骂起来,嗷嗷叫要过来揍人。郑秋原挥手拦住他们,他看着我,仔细的打量,像在确认真假。我虽然年轻,但好歹知道真正的演技,是发自内心的。所以,我只盯着他看,狠狠的,咬牙切齿的看。那种恨意,绝对发自内心,任由郑秋原怎么看,也看不出名堂来。最终,郑秋原点头,对白发老人说:“纵然他想对桃花源不利,但如今只剩一口气,还能做些什么?难道对一个将死之人,我们还要惧怕?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哪怕真有什么敌人来,我们也能杀他们片甲不留!”白发老人依然有些犹豫,郑秋原又在旁边多劝说了几句,他才勉强答应。同时,他还叮嘱说,多派些人守好门户,万一真有不妥,也好及时应对。从他这几句话我能看出,桃花源的人并非合起伙来针对连道真,而是他们只相信郑秋原。这些被蒙骗的傻子,永远都不明白,连道真也许真是他们养的狗,可狗终究要比人更加忠诚,也更加可信。白发老人非常谨慎,即便同意在连道真未断气前,我们可以留下,但他仍然强硬的要把我们关进牢房。我小心翼翼抱起连道真,从郑秋原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盯着我,张了张嘴,似是要喊我说些什么。但我根本懒得理他,自然不会想听他说话。桃花源的牢房很简易,黑乎乎的石屋,只有长二十厘米,宽十厘米的小窗能透进少许光亮。里面阴暗潮湿,又很难闻。几个中年男子押着我过来,很不客气的推了一把,然后将木门用力带上。咣当一声,不知从石屋里震下多少灰尘,但我毫不在意。我在乎的,只是连道真是否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