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浴
第一百六十一章
马车中时不时传出少年清朗的大笑声。夜茴坐在后面的马车上悄悄挑起帘子凝视前方,这一刻,她脸上显现出一种自己也不知有多么复杂的神情。
他们不合适。她在心里悄悄说,太危险的关系。
“将军和夫人十分相配。”突然有人在她旁边说,夜茴受到惊吓,抬头看,发现是一名眉目端正的青年,他身着戎装,端坐在一匹鬃毛光滑如缎子的名马上,偏头微笑地看着她。
“你是娇夫人的侍女?”
“是。”夜茴清楚地回答,她秉承皇后习惯,不偏不倚直直地回视过去,“敢问公子是何名姓?”
“在下姓李名敢。”
“啊。”世家出身的夜茴熟知京城谱系,她脱口,“你是飞将军李广的——”
“飞将军李广正是家父。”李敢微微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牙齿,他神色确乎十分自豪。这是一种难得的福分,以父母为荣。像夜茴、像绿珠、像陈娇,她们虽然也出身豪门,却几乎不谈论自己生父。
夜茴笑:“听说李广将军在夜间行路,误把石头当做老虎,一箭竟射入石中,这可是真的?”
“是。家父后来再次尝试,却无论如何也射不进去了。”李敢说,“就武力来说,我远远不如家父,怎样苦练也无用。唉,人力终有尽时。”
夜茴默默想:可不一定。
“可不一定。”李敢说,夜茴惊异,没料到这人一口说出自己心声,“像霍将军,他一身武艺如同天赐,万人莫敌。也难怪他得陛下宠爱。”
夜茴说:“是吗?”她漫不经心似的靠在车窗上,仿佛毫不在意,谁知道她心都快跳出胸腔。她期盼有人和她谈论霍去病。因为这么多天以来,她看见霍必须垂目,听见霍必须转头,永远要当自己和他不在一个时空。
“是啊。”李敢和夜茴搭话,“在陛下面前谁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霍将军不,他敢当着所有人当众驳陛下面子,陛下还只笑笑。听说陛下视他如子。”
夜茴的头靠在窗棂上,默默听。
“女婿也算半子吧。”李敢不经意地说,“卫长公主也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夜茴只是笑。明白对方身份,她几乎就能看透对方的过去、现在、未来,这就是身居高处的优点,现在她可以十分优裕地应对这些富贵子弟。她想她明白,为什么皇后看陛下不入眼。
他们一同长大,她看透他所有,还有什么意思。
哪像霍去病,看着看着长大了,偏偏出落成自己也惊奇的样子。
“娇夫人……”李敢操纵马匹走近些,他踌躇问,“娇夫人出身不凡吧?不知是哪家小姐?”
夜茴吃惊:“小姐?”
对方误解她的意思,他端正脸庞烧红了,目光躲闪地挪开,喏喏说:“正是,她与霍将军自小认得?有一次我听到他们将起霍将军小时候事。”
夜茴匪夷所思,她忍不住调笑:“是。她是霍将军妹妹。”
“她姓公孙?是公孙贺大人的女儿?”李敢猜她是卫君孺的孩子。
夜茴摇头。
“那么,她姓陈?是陈家小姐?”李敢又猜,或许是卫少儿丈夫陈掌以前的女儿,那也确实算得是霍去病无血缘的妹妹。
“……嗯。”夜茴含糊回答。
这天的事情夜茴还能当笑话来看,可李敢第二天又来向她打听陈娇。
“可否请教你家小姐名讳?”李敢说,“在下心知唐突。”
夜茴冒火:“知道唐突你还问?”
李敢一呆,他万没料到小小侍女也敢对他言出不逊,脸色渐变,可打狗也要看主人,他不出声,忍着气准备走。夜茴心中愧疚,正好这时候内厅里传出点心来,是新制的蛋糕,上面有新雪一样奶油,还点缀紫红大颗葡萄。
夜茴叫住他:“尝尝我们家点心。”
那奶油入口即化,谁也难以形容它的绵软鲜甜,李敢这样大好男儿也吃得入神,惊叹:“世上竟有如此美味!”
这么高大英伟的儿郎,竟然有如此呆样,夜茴终于心软:“霍将军的心上人,你怎么敢擅自打听?”
“霍将军又不会娶你家小姐,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我请你多劝劝你家小姐,名声前途才是自己的,总该多考虑清楚。”
夜茴发怔,突然想起以前在闺中听到的密语:霍将军根本不是女儿家的良人,他太天才太英锐,无人可以留住。他一年二百五十天在军营,嫁给他只能独守空闺。
……他的正妻早有注定人选。不过是那么几个人,或者陈家嫡女,或者卫家嫡女,又或者,刘家公主。是,这一点才最最重要。
哪位女孩子自信有这样魅力,敢以微薄之躯妨碍卫霍两家前途。
回到长安城后,霍去病秘密地住进长乐宫。夜茴用金盘托着一大叠白毛巾,上面一件丝绒浴衣,她的脚步踏在木质地板上,“咚、咚”,再转过一个弯,前面是皇后沐浴用的秋枕池。皇后每日浸浴,需要庞大人力物力烧好热水、布置场地,又需跟踪服务。
突然她手中一空,愕然转首:霍去病将金盘抢在手中,迎向她的目光,他璨然而笑。
“你做什么?”夜茴板着脸。
“我把这些送进去。”霍去病用手指抵抵鼻子,笑得不怀好意,“师妹,你歇着去吧。”
“喂你!不行!”夜茴追过来。
霍去病瞪她一眼,接着又笑了:“师妹,你行行好,过后我必定重重谢你。”
“怎么谢?”夜茴竟然问出这一句,隐隐让步。明明这是要砍头的罪过,那一刻她大逆不道担下来。
“……给你找个好夫婿?”霍去病一时为难,随口说。正好对上夜茴异样的目光,他好笑,“既然师妹有意,那还有什么说的?包在我身上!”
夜茴心跳渐次平静:“……空口无凭啊大将军。”她试图跟他说笑。
“嗯,李敢怎么样?”霍去病想想,“好几次我看见那小子跟你搭话。如何,你要是有意思,我马上叫他来提亲。”
夜茴险些给他气死,她正要愤慨反驳,霍去病叫一声糟:“再不进去阿娇都要出来了,夜茴,下次再谈啊。”
他叫她夜茴。
夜茴好笑,慢慢走回去。她嫁谁也不可能嫁李敢,李广死心眼忠君,和窦家、陈家根本不是一路,嫁给李敢能有什么好处。她又不喜欢他。
霍去病撩开珠帘之前,先将手中白色浴袍扔掉。他原本还在笑,但刚走到门前立刻止住脚步,这一刻像是有强力胶水将他足底黏住。
浴池旁有一方小榻,榻上是阿娇白日里穿着的衣服。奇怪,衣服像是代表了一个人坚硬的一切,冷漠、孤高、疏远、气度……一切的一切,全都归于无,只剩下最原始最动人的感性。
榻旁妆台上珠钗玉环尽皆卸下,目光再往前,浴池旁一双藕色绣鞋,鞋沿被主人踩得塌了下去,露出胭脂色的底衬。
这一刻,目光再往前移一寸都是犯罪。
兰汤潋滟,水纹无声漾开,一只完美的右手抬起,伸出水面,接着是手腕、手臂、手肘、香肩、柔颈……
她取过香胰子擦拭,接着拿起一方毛巾,雪白毛巾没入水面下方。阿娇闭着眼睛,神色放松而适意,明明是多么正常多么普通的“享受”,此刻却引人魂销到无以复加。
玉骨生凉粉汗轻,冰绡拂拭雪肌明。
霍去病发呆,他爱极阿娇脸上出现的欢悦表情,惬意姿态。可他竟不如一池热水更让她愉悦。
她始终把他当小孩子。可她已经摄去他灵魂。
奇怪,在两-性吸引上,竟然可以达到如此的不平等。
他突然想把自己淹死在这一汪池水里。
热气熏染而上,渐渐几乎要打湿人的睫毛,阿娇懒洋洋说:“过来。”
霍去病闷不吭声把毛巾递过去,她并不接,反过来拍一拍他手背:“你呼吸急促,何故。”
她竟然问他为什么呼吸变快。
霍去病没好气:“你说呢。”
“我不是问这个。”阿娇失笑,“我是说,你为了什么整天伤心,情绪动荡不安。呵,你们这些忧伤的年轻人。为一点点事情,要死要活。”
霍去病不做声,他坐在浴池边缘,眼睛蠢蠢欲动地要往水下看。
“别看。”阿娇的声音轻柔如线,听在耳中如梦似幻,几乎觉得耳膜随之温柔牵动,“再看挖出你双眼。”
“阿娇你忒凶。”霍去病无奈,但还是乖乖闭眼,“你现在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在我面前,居然还敢指使我。”
阿娇哼笑:“还拿捏不了你?”
“……你真骄横。”霍去病紧紧闭着眼睛,用话语反击,“又娇气,又爱享受,又冷漠,又凶,要求还高得不得了。谁受得了你。”
“自然有人送上门来吃亏受罪,有什么办法。”阿娇嗤笑,“若有任何不满,门就在左后方,好走不送,绝不挽留。”
霍去病给她说得面子上下不去,他报复地将手探入水中,瞎摸一气。
他出手如电,阿娇一时没有料着,□□蓦然给他碰到。霍去病压根儿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占到便宜,只听“啪”一声,他迎面挨了一巴掌,整个人险些跌翻过去。
那一巴掌奇响无比,但是一点不疼。霍去病捂住脸,闷闷笑了:“我早就说过,你老实一点乖一点,我就放过你,偏不听。”
“这话该我说才对吧。”阿娇好气又好笑,“滚开些,我衣服呢?”
“没有衣服。”霍去病睁开眼睛,瞄一眼裹着大浴巾的阿娇。她姣好身段显露无疑,个子虽然高挑,好在比他还是矮半个头——
“阿娇,原来你真是女人。”
到今天,他脑海中才敢清晰浮现出她曼妙玉体——根本在他假想中,阿娇永远都是一身白衣、腰佩长剑的。
“说什么疯话?”阿娇不耐烦,“抱歉得很,你搞错了,我原本是et。”
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霍去病懂得et是什么意思,他笑:“若你是et,那我每天吻你大脑门五十次。”
阿娇皱眉:“你形容得好不恶心。”她对上霍去病期盼目光,明了对方意思,干脆地说,“若你是et,我直接斩下你头颅。”
霍去病深受打击,因此纵容自己多一点,他目光流连在她锁骨下方如玉肌肤上,接着又看向她光裸肩膀。他想拥抱她,吻遍自己看到的每一寸肌肤,想得心里都发疼。
阿娇唤来侍女穿好衣服,指使霍去病给她擦干打湿的头发,霍去病的手指抚过她耳际,偷偷将一只紫晶耳坠藏在怀中。
他在她发间揉按,阿娇靠在软榻上,几乎快要睡着。霍去病倒是越来越专心致志,他本来是个天命富贵的骄纵子弟,不知道为什么甘愿做她奴仆,还是不要工钱上赶着倒贴的那种。
“你应该知道吧,世界上有两种悲剧,一种是求而不得,一种是求而得之。”阿娇低低说,“我劝你啊,还是看开一点,等我们分开了——”
“阿娇,你美一日,我爱你一日。”他斩钉截铁。
阿娇吁出一口气,“好,总算给我找到一个理由。你爱慕我皮相。”
“是,你要真想甩掉我,那你散功啊。”霍去病笑,“你变老、变丑、失去武功、不再是皇后,我就不爱你。我保证。”
“谁要你保证,鬼也知道你肯定逃到天边。”阿娇倒是高兴了一点,“说起来还挺符合你本性,上一次不也是如此?什么长街相遇,闻香识美人……说穿了不就是喜欢梦璃貌美。”
霍去病留神听,细细咀嚼字词含义,正在着急,偏偏阿娇又不说了。
他撩拨她:“你真狠下心要甩我,可以选这法子,我就相信你下了决心。”
“我傻吗?”阿娇嗤之以鼻,“女性当自强,什么也比不过手中剑有力,靠什么也不如靠自己,我几百年前就明白这道理。”
霍去病微微笑。
怎么可能你变老、变丑、失去武功地位,就跑到一边。我求之不得才是真的,那时候你无力自主,我好把你藏起来。
但我只是说说,我当然希望你过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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