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
第一百四十三章
面对着阿娇不可置信的眼神,霍去病璨然笑了:“师父,我喜欢你。我想娶你。”他的笑容是孩子气的,得意于自己做出的惊世骇俗之举,因大人那种奇异的、全新的目光感到异常满足。
他身体略微前倾,直直地、紧迫地盯着阿娇墨黑的瞳仁,仿佛急切地欲探求她心中的想法。风吹起马车的帘旌,带来花香蝶影,阿娇沉默着,端起小几上的茶杯慢慢转动,她靠在马车壁上,眼神清淡而心不在焉。
“师父,您好像很高兴?”霍去病敏锐地捕捉到她唇边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笑意,立刻咄咄发问,“您有什么想法?”
“去病。”阿娇抬起头,发丝滑过衣襟,流在霍去病撑在旁边的手上,微微一点凉意,“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我不想听。”
霍去病只听见自己心里轰然一跳。接着就是长久的长久的安静,静到耳边都微微嗡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本以为该是悲愤的,然而居然是无力低微:“您就告诉我这个?”
“我从很久以前就喜爱您、尊敬您,结果今天您就说……”少年的声音破碎了,伤心难以抑制地泛上来,还带着委屈。
“去病。”阿娇的手安慰地按在他肩头,霍去病心里一团气一团怒搅来搅去,一瞬间非常有冲动甩开她的手,从那幽静神秘的香气边逃开,冲下马车去。他仰着头忍着眼中一点酸意,她纤细美丽的手那么稳定有力地支撑着他,带着难言的宽容温柔意味。
僵持是长的,最终霍去病漂亮倔犟的脸在阿娇手上贴了一贴,暂时表达了妥协和沉默。
“阿娇!唷,去病来啦!”馆陶长公主的声音是兴奋的,远远就迎上来,长公主府全部人员都出列欢迎,也就是陈须、陈蛟并他们的妻妾儿女及全部婢仆。
阿娇托着霍去病的手臂下车,旁边立刻有人来扶,长公主笑说:“嗳,小心点儿,小心点儿。”
阿娇礼貌称谢:“有劳董君。”
霍去病面无表情,但声音也是温和有礼的:“董君,多日不见。”说着他向馆陶大长公主拜下去,“见过长公主!”
馆陶大长公主笑了起来,亲热地一把将他扶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还疏远了,以前不总叫我外婆的么!”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霍去病僵了一下,带笑说:“世上哪有您这么年轻貌美的外婆?”
“哎,你和我亲孙子也差不了多少!”馆陶大长公主笑得越发舒心,“实话实说,我孙子也有十数个了,就没一个能和你比的!好在呀孙女儿还算贴心,不然这以后还有什么指望哦?”
“这有什么。”霍去病镇定自若地说,“只要董君身体康健、待您贴心不就好了?”
董偃满是笑意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阿娇听着这话不像,不免暼了霍去病一眼,好在这时候皇后礼官恰如其分地唱起名来,陈须、陈蛟依着宫中礼节按次来香亭中拜见皇后,这话题才揭过了。
陈莹姗姗走来,向阿娇行礼:“姑姑。”又转向霍去病,语气依旧疏远冷淡,可一双眸子有生气地偷偷瞟过来,“霍公子。”
霍去病起身还礼:“陈四小姐。”
远处的湖光轻轻摇荡,近处的檀郎如此英俊,四处珠环玉绕、姹紫嫣红,主位上坐着的是自家最最尊贵的姑姑,旁边是疼爱自己的祖母,每一个人都是亲人,每一个人的眼中都满是笑意和善意的鼓励。陈莹忍不住要微笑,深深深深地微笑。
大哥陈枢走上来,笑道:“霍公子,我们一同去逛逛园子如何,也让姑姑和祖母说说话。”霍去病点头答应,陈枢拉陈莹一把,年青一辈的人自去聚会相识。
霍去病最后回头,阿娇微笑着和董偃说话,殷殷垂询自己母亲的身体状况,他听见馆陶大长公主悄声问:“这两个孩子怎么样?这桩亲事做得成吧?”
那一刻他心中生出一种偏激的恨意,明明馆陶大长公主自己把养子董偃收为面首,却非要把陈莹塞给他。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当然明白对方这是看得起他,可是……
可是他真的没有一点自信。
这次的假期只有十天,三天后他就要回到军营操练士兵,为接下来的战争做准备。从八百人到十万人,霍去病要学习、要熟练的真的不是一点半点。而准备好了之后呢?就是又一次的战争。
战争、演练、行军、上朝,他一天一天长大。
可这也意味着,他离皇后越来越远。
到目前为止他还算大半个孩子,可往后呢?他怎么可能再出入宫闱!
对于得到阿娇,他是没有一点把握的。之前长在宫廷里,他还没有迫切的认识,可一旦走出那里,才发现有了功名、背负荣耀的自己不可能再拥有以前的自由。多少人在盯着他啊,他不可能再与皇后朝夕相处了。
哪是什么慷慨前行的勇气,这不过是一种……拼尽全力的孤勇。
香雪堆梅,绣丝蹙柳。衮衣在风中翻卷,略微侧脸,簪璎就摇摇欲坠。陈家的小姐公子们在欢笑宴饮,霍去病好不容易找到借口从席上退下来,走到闲望白鸥的阿娇身旁。
“知道我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在想什么吗?”阿娇抚摸着手中一卷笺帖。
霍去病接过展开,上面是朱砂淋漓的大字:“大胜,破匈奴王廷,杀若候产,俘罗姑比,奔袭千余里,无致命伤,小伤四五处,精神健旺,喜悦振奋。”
阿娇的脸耀目洁白,细致到几乎散发着微光,幼小的霍去病看到《楚辞》中的东君,一向要拿师父作比。他心中也是震撼的,怔怔说:“原来我出去打仗,师父的眼睛一直看着。”
“是。”阿娇莞尔一笑,“当时我就想,这孩子在打仗上有无人能敌的天才,对这一点我应当放心。我担心的是他身在异地,乏人教导关心,不要在心境上产生任何失误,遇到任何挫折才好。”
他大破匈奴,她在椒房殿中踱步,考虑他第一次带兵的困难,担心他初次杀人,心境上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又忧心他受伤、饥渴、疲累。每一种情景她都想到,暗中吩咐手下人留意。他应该经受的挫折她绝不会干涉,但必须是在孩子能承受的范围内。
他是家中庭上生长的芝兰玉树,主人怎么可能让突如其来的严霜冻结他可能的成长?
霍去病沉默,低低地叫出一声:“师父。”他忽而感到难言的愧疚,是,从小就是如此,他从她那里得到无尽的关爱和呵护,而如今他竟生出羞耻无益的贪婪,妄想着更多么?
对上阿娇平静怜爱的目光,霍去病扯出一个笑容,心上一阵温暖又一阵难过。
她抚摸他英俊细致的脸颊:“你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看着我就笑,教人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你失去笑容,伤心难过。
“但有些事情是不同的。”阿娇字斟句酌,“所有的难关你都能迈过去,情感上的也一样。没关系,师父会帮助你——你需要一点时间,但更重要的是对自我的宽容之心,不要把任何问题看得太严重,去病,像你的未来,那是无限广阔的。”
霍去病长睫低垂:“您不怪我?”
“我只希望你不要烦恼,不要自己背上了重担,弄得整天不快活。”阿娇说,“我永不会生你的气。”
她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去做些喜欢的事情,过一阵子就会发现你现在有多钻牛角尖——到时候你只怕还要笑呢!”
馆陶大长公主派人来请,阿娇别过头吩咐她暂且退下,温宁地对霍去病说:“你自己在这里好好想想,我先——”
她的话语猝然中断了。
霍去病上前一步,几乎将她隔进怀里,他捧住她的头,紧张地抿着唇看她,忽然下定决心,咬着牙亲上来。那一霎那空气是尖锐的,仿佛带着剑气,他莽撞地贴到她唇上去,吻一下。又吻一下。
阿娇终于失去了笑容,她略微闭着眼睛,紧紧蹙眉。
霍去病近距离看着她的脸,那么美丽的脸庞,秀长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花瓣似的嘴唇……甚至下颌骨漂亮的线条,手指完美的弧度。他失控地抱住她,再次吻上去,这次狠了心,试图撬开她的唇齿。
“砰”一声,有侍女闻声跑了过来,失声尖叫。
霍去病摔在地上,伸手捂住嘴唇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挣扎着起身,看着阿娇,又是那种满不在乎、甚至满足得意一样的笑容。“咳咳……师父,没必要用这么大力气吧。”
阿娇看他一眼,把伸出去试图拉住他的手又收回来,她掩饰似的看了一眼栏杆外的风景,再次收回来的目光是尴尬而隐隐恼怒的:“你还是个孩子,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冷静地考虑一下未来,不要再做一些无谓又毫无益处的事情。”
不过片刻就消失了她的身影。
霍去病慢慢笑,不住笑,一直笑。哪怕有侍女试探地过来问:“霍公子,长公主……”
他也只是笑。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他慢慢摊开手掌,那是一块羊脂玉佩,方才被阿娇猛地一推,他下意识握在手里。他细细地抚摸着,像是抚摸她的脸庞。
也曾经想过,安全地把你藏在心里,喜欢一辈子。但是不行啊,我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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