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第六十五章
耳边仿佛还有富有韵律的海涛声,碧海、明月、白船、笑颜,那么温柔而浪漫的一生。
王梦昙睁开眼睛,看着漆成淡蓝色的天花板,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剑依旧凌厉,海依旧博大,江湖依旧多风波,葡萄酒在夜光杯中荡漾出微醉的红色,神秘的郁金香香味萦绕不息……
可是回忆中永不过去的、疯狂而浪漫的夏季,真的已经湮没无踪了。
时光已逝,芳华无踪,手中掬着回忆碎片的我,怎么面对渺远的时空?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不仅仅是红颜吧,还有青春,还有爱情,还有热烈的、缠绵的相依。
你让我怎么面对啊。
昙花无声开放,转瞬而凋零。那一刻陶醉的香气和美丽,却镌刻一生。
往后,再有怎样的经历,也会显得苍白。
为她做美容按摩的工作人员用毛巾温柔地擦拭她的脸庞,礼貌地提醒:“您的全套护理程序做好了。”她见梦昙表情茫然,于是体贴地说,“您是还要休息一会吗?那我先出去。”
她走了,王梦昙慢慢抬起右手,凝视着手中那个色泽湛蓝的水晶球。那一片熨帖的蓝,看上去给人安心而可靠的感觉——就像一个永远候在身后的拥抱。
因为一直紧紧握着,手指都僵硬了。
王梦昙出去,青老板正蹙眉坐在一把高脚凳上,长裙委地,无声无息的优雅。
王梦昙走过去,冷冷问:“多少钱?”
青老板愣了一下,先微笑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王梦昙纤细的手指敲敲额头:“刚才好像做了个好长的梦,跟醒不来了一样,老板,不是你搞的鬼吧?”
青老板摆摆手:“怎么可能,我们这是有正规营业执照的。”她轻描淡写应付过去,但依旧问,“梦见了什么?”
王梦昙笑笑:“哦,有点扯,梦见一个女孩子迷倒了风流多情的楚香帅,然后居然还将他始乱终弃了,一个梦而已,不要太有意思哦。”说着轻轻一笑。
青老板低下头去,仿佛在想着什么。她再抬头时已摆出一副美容店老板娘的腔调:“你皮肤真的很好,不过也要注意补水,现在天气这么干……我们的疗程……”
王梦昙含笑听着,过一会儿问:“你们这里,可以留言吗?”
青老板说:“当然可以,我们有留言墙。”
王梦昙告辞而出,青老板蹙眉去看——那是一枚白色的贝壳,紫色墨水写着王梦昙遒劲有力到不像女孩子的字:
“赠君明月歌,曲罢心断绝。”
王梦昙走出这家店的时候,也是骤然一惊,外间暮色四合、天上星光点点,居然已经这么晚了。走出小巷子,立刻就能看到学校的后门,可是这样熟悉的景色,现在看着竟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似的。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这种突如其来的惆怅,几乎能摧人心肝。
眼睛虽然感到陌生,双腿却还记得路程,她心神不属地往回走。惨白的路灯亮了,路上车来车往,公交车到站的机械女声不时在耳边响起,迎面走来的男人和女人们……鼻端能闻到小贩卖的烧烤香味,也能闻到纷杂的汽车尾气味道,还有依稀仿佛的栀子花的味道……耳边有店面里传来的音乐声,也有行人喧哗的语声……夜风吹过来,吹起她的鬓发,也吹起她的裙角。
怎么会,这样孤单。
曾经说要永远陪着我的人,你的魂魄在何处?
不管是忘情水还是孟婆汤,这时候给我喝一碗吧。
突然有车子的喇叭声在她身后响起,王梦昙蹙着眉头往右边一让,往前走一步,突然又响。
她回头一看,一辆黑色铮亮的奔驰房车,粤人叫它平治,外国人叫它梅赛德斯。梦昙不耐烦地往里瞪了一眼,表示不屑,转头又想走。
结果车窗摇下来了,露出一张英俊的脸,他的眉是飞扬的,眼是沉着的,鼻梁挺而直,嘴唇单薄而弧度绝佳,五官都端正而姣好,因此组合成的脸庞就格外的出众。
但他冷笑着,语气不善:“你又欠收拾了是不是?看见老子的车当没看见?”
梦昙盯着牌照看了看,冷淡地说:“确实忘了——不过,你说谁欠收拾?”
那人下车,为她拉开车门,还吼:“还不上去?”
王梦昙气定神闲地坐进去,车子发动了,她把肩膀上的书包解下来,顺手一塞,岑辰下意识就接了过来。梦昙自然而然一伸手:“水。”
岑辰阴阳怪气地说:“哟,胆儿肥了?”
王梦昙看着他,毫无惊慌之色,他还是给她倒了杯水。
岑辰说:“我实在奇怪,你能不能说说,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我不晓得的事?你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今儿看见我来接你,自己居然敢跑,在哪儿躲了几个小时呢?说说,嗯,说说。”
王梦昙略微闭着眼睛,真就有这份定力,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岑辰露出一个坏笑,凑在她耳边说:“不怕哥哥打你屁股了?”
要换在以前,王梦昙一定已经骇得几乎晕倒,跟个兔子似的远远缩到一边,但今天,她睁开了那双又深又冷的黑眼睛,冰冷地看了岑辰一眼。
那一瞬间闪过的光芒,几乎要让岑辰以为是杀机。
——他在江湖上三道九流人物的眼中,才能看到的可怕光芒。
岑辰脸色一沉,威严地看了回去。
王梦昙表情更冷肃,岑辰却突然笑了,对她说:“你把这杯子捏这么紧干什么?难道你能空手捏碎它?”
是啊,她现在,连个杯子都捏不碎……
一个世界有一个世界的规则,她真正生存的世界里没有千奇百怪的武功、仙法、幻术,那些都不过是梦境而已。
她把头偏向一边,不看岑辰,一直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世界。
而岑辰也看着她,眼中光芒闪动。
谁能料到呢?握在手心里的小姑娘,比他小十岁、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居然要脱离他的控制了。
第二天王梦昙就从岑家搬了出去,她继父的话、她生母的话,好像都对她起不到半分作用。
她居然就突兀地开始独立了。租了个四十多平米、装潢齐全的小居室,开始独自一人的高三生活。
岑辰实在不能理解她到底从哪里来的勇气和金钱,他无数次地塞支票给她,结果永远都是到作废的日期也没人去银行兑现。
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觊觎了他妹妹。但查来查去没迹象,他也相信王梦昙不是这么眼皮子浅的人。
过了好几年,才知道她竟然给人做翻译,翻译的是龟兹古文——这种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才能。那时候她已经在读大学了,突然有传言,说天山里藏着一批龟兹古国的宝藏,各国的探险家都秘密来到了新疆,梦昙糊涂地卷了进去,几乎没把岑辰气死。
读完大学,在别的律师事务所实习、工作几年,王梦昙自己出钱弄了个小小的律所,专门做一些奇怪的业务。岑辰默默关注着她,深觉其笨,如果不是他一直注入资金,她一定亏得要去睡大街了。
一直到二十六岁,她气定神闲,不探望父母、不结交朋友,从来没谈过恋爱。
不孤独吗?不寂寞吗?这样可怕单薄的人生。
那天在香港一家餐厅偶遇,他和女伴就坐在她旁边的桌上,梦昙却毫无所觉。她和自己的客户谈话,那也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只是神态抑郁。
“是吗?他们家甩你一张空白支票,让你离开他?”
“嗯。他母亲这样侮辱我的人格,我……”
“侮辱什么呀,你把那张支票留着吧?”
“在这儿呢。你说以后有事都和你说一声,我就留下来了。”
“唉,这种桥段还真能出现,我看看?哦,不错,是有银行签章和法定代表人签名的,这张支票有效力。”
“呜……他居然真的就去和别人订婚了,我……”
“哭什么,他们有胆给你开空白支票,你还怕什么,赶紧的,趁着支票六个月取款期限还没到,明天我们去调查一下‘侮辱’你的那个女人手中到底有多少资产,给她全部提空!”
“啊?”
“开空白支票是吧?这下绝对叫你破产!以为女孩子都头脑空白好欺负?”
岑辰听得暗笑,也不和女伴调情,专心听梦昙的谋划。
“你说要回北京,到离他近一点的地方?去什么去,回去你到哪里给孩子上户籍?回你自己家乡啊?你以为北京会给你这个外地人的孩子上户籍么?留香港吧,只要在这儿把孩子生下来,立刻就是香港居民,各种福利各种好处,你别犯傻了啊。”
“谢天谢地,你还知道香港生活成本高这个问题,好吧,我只是高兴你有这个概念,没事,明天把资金提出来你就是富小姐了。什么?我就知道你打算把支票撕了扔水里去,幸亏我早给你打预防针。”
“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不为什么,我是律师,按小时算代理费的。”
梦昙把车开到公寓楼楼下,熄火锁车门,拎着包出来,就看到岑辰正站在那里微笑地看着她。
岑优都结婚离婚一轮回了,他还优哉游哉地单着。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男人。
奉行不婚主义的男人。
梦昙扬扬眉,表情突然变得有点奇特。
“一起喝杯咖啡?”
要在平时梦昙一定要啐他的,九点了,回去洗个澡赶在十一点之前睡了吧,大半夜喝什么咖啡啊。
但她突然想……不知道楚留香穿西装是什么样子。
于是答应了。
下车后梦昙问:“哪家咖啡厅?”
岑辰一指:“喏。”
梦昙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在咖啡厅所在的楼盘旁边,突兀出现一道小巷子,巷子口摆着个五彩霓光的招牌,一闪一闪写着“玫瑰去何处”。
她奔进去,岑辰忙不迭在后面跟。“喂,怎么了?”
撩开帘子,青老板不带一丝烟火气的静谧微笑的脸:“欢迎。”
岑辰跟进来问:“怎么回事?”
梦昙回头一笑:“我想敷个脸,不喝咖啡了。你先回去?”
“不,我等你好了,唉,老子什么时候等过女人敷脸啊……喂老板,尽量快点。”
进入内厅,两人坐下,青老板捧出水晶球——高贵神秘的紫,纯正浓郁的碧。
梦昙看着它们,犹豫:“你上次说,那个是第三个?”
“嗯。”
“哪个是第一个?”
青老板指一指紫色的水晶球。
“好,就这个。”
两人并肩往美容房走,梦昙紧紧握着那只水晶球,郑重到紧张。
青老板柔声问:“这些年,很孤单吧?”
梦昙答:“晚上回去,房子里空无一人,孤独到要昏迷。”
青老板轻轻叹口气,推开房门:“睡一觉,have a sweet dream,dear。”
梦昙瞪大眼睛:“哟,你除了会哄高中小女生,还懂说英文?这么高端洋气?”
青老板嗔她一眼,转身出去。
房间里温暖芳香。心也如同闲云卷舒,不识身有无。
若有若无的、微妙幽甜的香气飘渺而来。
那是另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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