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阵
第三十一章
深邃的厅堂,一重又一重。
一重又一重的竹帘,将十丈红尘全部隔绝在外,却将满山秋韵全都深深的藏在厅堂之中。在李玉函夫妇的带领下,垂髫童子们将一重又一重的竹帘卷起,于是众人就仿佛越来越远离了红尘。
姑苏本就是风景名胜之地,虎丘此地的月色、古塔、剑池、白堤更是意味无穷,所谓“死犹嫌寂寞,生肯不风流”,在这样的地方,有黄莺,有白鹭,有骤雨,有繁花,有吴侬软语,有西施郑娃,此间的主人,已不必羡慕栖云松上之鹤,而可了结漂泊之涯了。
无花瞧着这里的景色,再一次思考起宋甜儿交托给他的那个任务——除了京城里御赐的国师府、复兴门附近新建的天一楼外,另寻一处风景优美之地作为天一楼的大本营。
天一楼能这么快在江湖中、京师中站住脚,自然是因为得了皇帝的欢心,然而皇帝的心意会变,就算他不变,皇帝也会变……为了避免日后的清算与风波,在别处另寻一地起楼总是不错的。
无花突然很想说:楼主,不若杀了李家人,就把拥翠山庄改为天一楼得了。
但这种想法也只是一掠而过,他知道世家大族的厉害,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问题,而是他们各式各样的宗族亲眷、朋友故交。你杀了一个人,这在江湖上是司空见惯的,但你若侵犯到一族的利益,那可真是后患无穷了。
就比如无花,他难道不知神水宫宫主阴姬的秘密?但他绝不敢大肆宣扬,因为神水宫已存在许多年了,它的势力盘根错节,一个人去挑一座宫,必死无疑。
再比如薛衣人的弟弟薛笑人,江湖上也并非没有人知道他是个疯子,可又有谁敢以此来耻笑薛衣人呢?薛家已存在了数百年,它又岂是好惹的?
世家大族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你可以杀死它的子弟,但绝不能玷辱它的名声。他们这些人,一向把名声看得比性命更重。
李玉函微笑道:“贵客上门,家父心情也十分喜悦,定要亲自来迎接诸位。”
青衣童子又将前面一道竹帘卷起,一阵淡淡的檀香飘散出来,香烟缭绕中,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静坐在那里。
他面容麻木,肌肉僵死,双目如同死水一般动也不动,只是痴痴地望着面前的秋水宝剑。
李玉函躬身道:“孩儿有两位好友,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就是想见你老人家一面。此外,如今江湖上得当今天子御笔亲提的‘天下第一楼’天一楼斩月楼主与无花楼主也亲自登门,爹,我也已按照您的嘱咐,将这两位少年英杰带来这里。”
“孩儿的这两位朋友,你老人家也时常提起的,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楚香帅,这位就是和楚香帅齐名的花蝴蝶。”
李观鱼这才抬头望了一眼,但目中仍是一片痴迷茫然,也不知是否听懂了李玉函的话。
无花笑道:“李老前辈可是生病了么?”
李玉函道:“家父两年前练功走火入魔,此后便无力动弹,如今连耳目也有些失聪了。”
无花“哦”了一声,温和亲切地笑道:“不瞒李公子说,我于歧黄之术也有所涉猎,不如让我暂且为李老前辈探病如何?”
楚留香与胡铁花大奇,无花几时又懂得了治病?但他们再一瞧宋甜儿冷漠的面容,顿时明了——无花纵然不会,宋甜儿难道不懂?
李玉函面上一阵紧张,斩钉截铁地道:“为家父的病症,家中已延请多位名医,只是都没什么效果。无花楼主远道而来,我们又怎忍心让你劳累呢?”
无花笑道:“劳累倒是无妨,我只是想救醒李老前辈后,好好问问他,是否知道数月前在沙漠中,是谁向我射出了一支冷箭,险些害死了我弟弟南宫灵。”
李玉函面色一变,勉强笑道:“无花楼主盛情,我本来不该推却,不过家父身为剑客,一贯不喜生人接触他的筋络关节,还望见谅。”
李观鱼的嘴唇动了动。
李玉函俯首去听,回首满面沉痛地说:“多年以来,家父只有一件心愿未了,今日四位恰巧来了,正可为家父了此心愿,两位是否肯出手相助?”
他目光看向的,正是楚留香与宋甜儿。
原来李观鱼将每一种著名的剑阵都研究过之后,自己也创出一种阵法来,他认为这天底下再无人能破解此阵,但却一直无法证明。只因要证明这件事,有两点最大的困难:第一,他老人家虽已将这阵法的人数减到最少,却还是无法找到六位功力相若的绝顶高手;第二,要找一个绝顶武功、绝顶机智、有非常辉煌的战绩、曾经击败过众多顶尖高手的人来试出这剑阵的优劣。
李玉函道:“这六人的功力至少要能和当今七大剑派的掌门分庭抗礼,而且必须要是使剑的名家,这样的剑法高手,找一个已经很困难,若想找六个,那实在难如登天。”他又展颜一笑,“好在家父的知交好友中,也有几位可称得上绝顶高手,只不过这些前辈都有如闲云野鹤,游踪不定,家父直到今日才终于找齐了六位。”
宋甜儿冰冷的目光变得狂热,她踏前一步,道:“既然如此,你可以把这剑阵请出来了。”
胡铁花失声道:“你……你要与六个绝顶高手一同交手?这……这不是……”这不是找死么!
李玉函、柳无眉的笑容再次变得勉强,这世间的事原本就是如此,他们费尽心思,终于布下这必死之局,但一看宋甜儿那坚定自信、无惧无畏的姿态,反而又添一分骇然。若这样都杀不死她,那他们岂非必死无疑?
李玉函苦笑道:“楼主也不再考虑考虑么?”此刻他又不那么希望杀死宋甜儿了,他更希望能吓走她。
谁知楚留香也笑道:“还有在下,李兄,这剑阵既然毫无漏洞,想必也可两人一同来破罢?”
胡铁花道:“老臭虫,你,你……唉!”他忽而道,“既然他们二人都来破阵了,又怎能少了我?”
无花也微笑道:“在下绝不能让楼主在我面前以身犯险,这阵法也当加我一个才是。”
宋甜儿摇了摇头:“你们去将苏蓉蓉、李红袖、黑珍珠救出来罢,不必在此。”
胡铁花还要分辩,无花却低声道“是”,已拉着他走了。
这才是做人下属的风范。
李玉函勉强道:“斩月楼主又何必急着见苏姑娘她们?”
宋甜儿冷然道:“只因我破了剑阵之后,第一个杀的就是你妻子柳无眉,自然该先把人质从尔等手中救出。”她甚至都不再说“你们”,而换成了“尔等”。
有苍老的声音冷笑道:“小丫头片子,好大的口气!”
竹帘又卷起,几个人已鱼贯走了进来。这几人都穿着纯黑色的,极柔软的丝袍。闪着光的丝袍,柔软得仿佛流水,但他们走动时,却连着流水般柔软的丝袍都没有波动。他们的脸上,也蒙着一层黑色的丝巾,甚至连眼睛都被蒙住。
他们行动间,流露出一种自然而然的慑人的威严,谁也不敢对他们稍存轻视。
之前发声的那黑衣人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到拥翠山庄来杀李家的人?”
旁人虽都不敢逼视这六个人,宋甜儿却直视着他们,双目之中全无尊敬之意——反而像在看死人,胆敢与她动手的人,或许迟早都会变成死人!
除非她本不想杀你。
她冷淡地道:“宋甜儿。”
那黑衣人嘿然道:“女人本该好好找个夫婿出嫁,相夫教子,虔奉公婆,整日在外打打杀杀,不知天高地厚,也莫怪旁人替你父母教训教训你了!”
宋甜儿好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她依旧那么冷冷道:“拔你的剑!”她的手已放在了剑柄上。
那六人的目光一阵收缩。一个人是否为绝顶高手,从她的目光、神态、肢体、甚至握剑的手上都能看出来。而宋甜儿无疑是的!遭受如此侮辱,宋甜儿依旧平心静气,足可见她的心性也足以与她的武功匹配。
她自己不计较,却不代表旁人也不计较。
楚留香笑道:“老人家本该好好修身养性,整日在外打打杀杀,不知时代更替,也莫怪旁人要替你父母教训教训你了!”
他本是个最尊敬前辈的人,也绝不是个轻狂自大的人,可若有人当着他的面伤害、侮辱宋甜儿,那纵然宋甜儿不计较,他也要计较的。对方身为前辈,数说两句原也没什么,他却不该拿宋甜儿的父母说事,只因宋甜儿早已是个孤儿。
他又怎能不保护她?
纵然她已不需要他的保护。
那黑衣老人眼中爆出一阵火星一样的愤怒,低喝声中,六人一齐出剑。那剑光如同光幕似的密密铺陈下来,将楚留香与宋甜儿完全笼罩其中,此刻就连李玉函和柳无眉也露出了些许放松之色——他们绝不相信还有人能自这样的剑阵中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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