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队人马共乘牛车出发,杨天佑并没跟随堂哥杨天保一道走,而是带着伴当阿满,径自去找县里放利钱的宋二叔。
宋二叔家中有些门路,和县里的官吏们颇有几分交情,一向管着县里放债、利钱的行当,在瑶江县的名声不是很好听。老百姓们都管他叫宋二叔,不是因为他为人可亲,而是他在家中排行第二,名字就叫二叔。
进宝看着杨天佑进了宋二叔的家门,回家说与李绮节晓得,“三娘,九少爷怎么和宋二叔那样的人搅和在一起?”
李绮节漫不经心道:“宋二叔要是没有几分门路,哪敢帮人管利钱、放债务,说不定里头还有杨家的一分利呢,杨九哥和他认识,没什么好奇怪的。”
其实,她和宋二叔也打过交道,不过当时是花庆福出面和宋二叔应酬,她只在后头旁听而已。
进宝忧心忡忡:杨九少爷瞧着斯斯文文的,怎么和那种混不吝的人来往?
宝珠更是眉头紧皱:她就晓得杨九少爷不是个本分人,以后得提醒大郎,不能让杨九少爷频繁上门。
李绮节并不觉得杨天佑和宋二叔私下里来往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杨天佑不能科举读书,不能承继家业,又不能返乡种田,只能往偏路上走,自然得多认识些三教九流的人,才好办事。
不过杨天佑也太心急了,她才把球场盖起来,让杨、李两家的少年们去热热场,杨天佑竟然已经想到靠比赛来发家。他还算知道轻重,知道这种事不能自己沾手,所以去找专门以放利钱为生的宋二叔,多半是要让宋二叔出面开赌局,他好从中谋些好处。
按理说,杨家没有缺过杨天佑的吃喝,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攒钱钞?简直到了狂热的地步。
申时一刻,凉风乍起,天边涌来一阵滚滚阴云。
眼看要落雨,宝珠连忙把院子里晾晒的衣物被褥收回房里。
不一会儿,果然洒下一片淅淅沥沥的豆大雨滴,砸在屋檐上,哐当作响。
宝珠收起支着窗户的木棒,合上门窗:“大郎他们那边不晓得怎么样了。”
李绮节倚在窗边想心事,木格窗上糊了棉纸,看不清屋外情形,只能听到水花打在院墙上,噼里啪啦四处飞溅的声音。
“仔细水汽透进来,冻着了可不是好玩的。”宝珠把李绮节推到架子床边坐下,在她身上掩了张用旧棉布缝的薄花被,“要不要让进宝给大郎送几件衣裳去?”
“不用,那边什么都有。”李绮节摇摇头,考虑到时下医疗技术的水平,球场在设计之初,就不是露天的,又因为不能逾制,规模面积也小得多,而且不能装饰得过于华丽,但管理起来倒也方便,只需那几个一直看管的伙计张罗就足够了,衣物、衾被、常用的汤药,也应有尽有,足够应付所有突发状况。
进宝是个半大小子,压根不关心李子恒他们会不会淋着,而是担心另一件事:“要是李家另一支他们赢了怎么办?”
李大伯和李乙称李家嫡支为宗族,进宝和宝珠不懂得里头的文章,管他们叫另一支,在他们姐弟眼里,李大伯和李乙兄弟俩才是正支。
宝珠立即道:“呸呸呸,谁说另一支他们会赢?三娘可是把会踢球的师傅借给杨五少爷了,杨家怎么会输呢?”
杨家和李家嫡支,进宝和宝珠一个都不喜欢,本来他们是盼着李大郎赢的,但李大郎赢了,就代表嫡支赢了,那几十亩好田地,岂不是白白送给李家嫡支了?那还不如让杨家赢呢!至少杨天保不敢抢李绮节的田地。
李绮节拥着薄花被,笑道:“大哥肯定会赢的。”
李家大郎那群人以为真的是在为捍卫李家名声而踢球,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拼命,杨天保身边又有她安排的内应,杨家肯定会输得一败涂地。
那二十亩地,就当是送给李家嫡支的小点心,先暂时安抚住一些在暗处蠢蠢欲动的族老,免得他们多事,以后总有机会找他们要回来。
进宝和宝珠喜忧参半,大郎赢,杨家输,他们觉得解气,可二十亩地不是闹着玩的!
两人不由庆幸,还好官人不晓得三娘用私房钱买地的事,否则肯定会气得火冒三丈——李家兄弟都把田地当成命根子,辛辛苦苦赚取钱钞,就是为了给后代子孙多置些田地。
天黑前,李子恒阴沉着脸回到葫芦巷。
雨已经停了,李家门前点了灯笼,照亮院前巴掌大一小块地方。
他站在灯笼底下,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低垂着脑袋,揉揉鼻子:“三娘,杨家输了。”
明明他一路都在暗中给那个嫡支的李大郎使绊子,接到球还故意踢到杨家人脚下,给李家嫡支添了不少乱。本以为杨家就算不能赢,两队也该平了。谁晓得杨家那边更不中用,一个球没进不说,还总把皮球往他们自家球网里踢!最后算下来,李家胜的十个球里,有七个球是他们杨家自己人进的!
李子恒现在是欲哭无泪,一边心疼妹妹的私房钱,一边懊悔自己不够卖力,早知道他就认准李家嫡支这边的球网,一个劲儿往里塞皮球,杨家就不会输了!
李绮节微微扬眉,吩咐宝珠去烧热水,又让进宝去灶上把温在大锅里的鸡汤面端出来:“大哥先吃饭吧。”
面碗小菜端上桌,青花瓷碗上倒扣着一只碗盖,揭开来,满满一大碗鸡汤面,雪白的面条上码了小山高的鸡丝肉和豆芽菜,旁边两只葵花口小碟子,一只盛的桂花腐乳,另一只盛的是乌褐色的孔明菜。
闻到汤面的香气,李子恒先吸了两口气,神情有些扭捏。
李绮节暗觉好笑,扯着李子恒的胳膊,硬把他按在桌前,随手把竹木筷子往他手心里一塞:“大哥,你不是想去投军吗,兵书上都说了,胜败乃寻常事,这一次能赢,下一次说不定。”
李子恒叉起一筷子面条,“还要比?”
“当然要比,这一次只是让你们试试场地和规则。”李绮节眼珠一转,“大哥,你喜欢踢球吗?”
李子恒点点头,“以前都是看校尉们表演白打,没意思,还是这样痛快!”
蹴鞠之所以会慢慢没落,一方面是明朝禁止军队的士兵闲暇时演练,违者砍掉双脚,影响了民间的蹴鞠游戏。另一方面,蹴鞠比赛看重的是个人蹴鞠技艺的高超和玄妙,并不讲求团结比赛。简单来说,谁能把皮球颠得好,玩得好,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两队人以进球数来分输赢。
到最后,青楼楚馆中的妓女以蹴鞠为噱头吸引客流,让蹴鞠渐渐和下流扯到一块儿,为时人所不齿,那又是另一方面的缘由了。
每个少年儿郎都向往能拥有一身高超武艺、骑射本领,但武艺需要先天的身体素质和后天的勤学苦练,没有七八年的坚持,学不出什么气候。而想学骑射,更是难上加难,不说一般人家供养不起,就算供养得起,也没有那个精力去学,唯有世家大族的贵公子们才有机会演练骑射。
可蹴鞠就简单多了,它平易近人,不管男女老少,贫穷富贵,南北中西,出身贵贱,只要是手脚健全的老百姓,一只皮球,一块空地,三五个伙伴,就能玩上一整天。
老朱家认为蹴鞠会让军队里的士兵们怠惰,其实是多虑了。
李绮节盯住李子恒的双眼:“如果以后常常有比赛,需要大哥为我们李家争光,大哥会留下来吗?”
李子恒握着筷子的右手抖了一下,一筷子鸡丝啪啪掉在汤面碗里,溅起几滴油汁。
见李子恒不再嚷嚷着要去投军,李家嫡支那边的族老也消停了,李乙松口气之余,愈发想快些为李绮节再订一门亲事。
他怕李绮节的主意越来越大,以后嫁人生子,不肯听长辈的安排,也要按着她的心意来,或是任意妄为,犯下什么大逆不道的恶行……到那时,想再管教这个女儿,只怕为时已晚。
世人能善待回头的浪子,可古往今来,还从没听说哪个女子失德之后仍旧被族人接纳。
李乙膝下拢共只有一儿一女,大儿子注定不能光宗耀祖,只要他能老实持家,李乙便无所求。至于唯一的闺女李绮节,李乙希望她能早日找个好归宿,老老实实相夫教子,而不是在外抛头露面。
嫡支的李大郎还算厚道,因为双方有过约定,又在契书上签了字,对外便没说起杨天保和李绮节退婚的事。加上杨天佑特意安排的小童们四处宣扬杨、李两家的少年儿郎切磋比赛如何的精彩纷呈,场面如何的热闹分光,和那些看过比赛的老百姓们自发的宣传八卦,蹴鞠比赛成了县里的大新闻,至于比赛的原因,反而没人去关心。
第二日,竟然还有一位书生特意为比赛撰写了一篇文章,说书生们并不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窝囊废,字里行间,都对场上的少年儿郎们推崇备至,夸赞他们是少年英才。其文采之飞扬,用字之珠玑,让观者看过文章后,无不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抄起皮球到外边颠两下。
上过场的少年们看过那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后,都觉得面上有光,愈发不好意思提起比赛的最初缘由。
“简直是胡闹!”
葫芦巷的孟家,孟举人把一份手抄的纸札摔在书案上:“堂堂书生,不晓得潜心研究文章,撩起衣袍和人比斗蹴鞠,丢尽读书人的脸面,还恬不知耻地写文称颂?”
他冷笑一声:“不知所谓。”
目光扫过在窗下专心临摹字帖的少年,语气里带了几分郑重:“四郎,你以后离间壁的李大郎远一些!那些人,只会污了你的名声。”
孟云晖放下兼毫笔,轻扫袍袖,站起身,恭敬道:“父亲放心,孩儿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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