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亲?!”
周氏目瞪口呆,鸭卵青绣窄边的衣袖拂过黑漆条桌,差点把桌角的青花石榴花果纹茶杯掀翻在地。
“没错。”李大伯点点头,也是一脸匪夷所思,“县太爷是来为他家九郎求亲的。”
“杨九郎?”
李大伯继续点头。
“向三娘提亲?”
李大伯还是点头。
周氏皱起眉头,仔细回想杨家九郎的人品和相貌,“就是杨家那个从江南送来的九郎?”
那可是庶子啊,虽是官家子弟,但出身不光彩,无法继承杨家的产业,而且听闻他吊儿郎当,不肯读书上进,成天斗鸡走狗、不务正业,是县里数一数二的浪荡公子哥。
最主要的是,杨家五郎前脚才来杨家退亲,夜里他家九郎就上门来求亲,把他们杨家当成什么人了?
他们家三娘哪怕一辈子不嫁人,也轮不着杨家人来挑挑拣拣!
周氏揪着一张湖色手绢,在房里踱来踱去,越想越生气,恨不能揎拳掳袖,当面把杨家人骂一个狗血淋头,几步走到门前,扬声叫招财的名字:“还不快把杨家人叉出去!”
“夫人息怒。”李大伯连忙拦住周氏,提醒她道:“这可不是街坊吵架,那是咱们县的大老爷呐!”
在瑶江县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偏僻小市镇,什么知府、知州,老百姓们听都没听过,更别提见过,除了武昌府那个高高在上的藩王,县太爷就是老百姓们知道的最大最威风的官老爷。
县里富户人家养得起马匹,出入能骑马坐马车。首富金大官人家的儿郎出门,骑着高头大马,豪奴家仆在一旁簇拥开道,吆五喝六,那是一顶一的气派风流。
然而谁都比不上县太爷尊贵,他才是县里唯一一个能够坐轿子出入府衙的县令大老爷。
周氏毕竟是妇道人家,平日里最忌讳招惹是非,想起杨县令的身份,火气顿时化为哀怨:“难道就任由他们杨家这么轻贱三娘?”
李大伯叹口气,胡须一抖一抖,脸色有些难言的落寞,他们李家子息单薄,竹山那头的李家嫡支没有血缘关系,硬攀上亲戚也靠不上,唯一的男嗣大郎刚直憨厚,注定是个白身,没本事读书进举考功名。
人丁单薄、没有靠山,在家大业大又供出一个县太爷的杨家面前,李家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
三娘自小聪慧异常,在乡学里读书时,把一众男娃娃们都比下去了,甚至连那个穷秀才先生都常常被她辩驳得连声讨饶。如果三娘是个男儿身,必定能够为李家光宗耀祖,哪会像现在,只因为是女儿家,就不能抛头露面,不能科举读书,处处矮了别人一头不说,凡事都要瞻前顾后,连被杨家如此折辱,都只能打落牙齿喝血吞。
在李大伯看来,三娘比大郎更适合挑起壮大李家家业的重任,然而她注定会受妇德所束缚,无法扛下这份重担。
越想越觉得索然无味,向来优哉游哉的李大伯脸上难得露出几丝颓丧之色:“明天让丫头们收拾铺盖行李,你带着三娘回娘家去住几天,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夫妇俩此刻把杨家当成洪水猛兽,巴不得李绮节离他们家的儿郎越远越好。
另一头,李乙也是和大哥大嫂一样的想法。
李乙少年时在店铺里当过伙计跑腿,早就练出一副和软脾气,杨家不知礼数,先后两次折辱李绮节,他心里早就一把火烧上来,两眼烧得血红血红,几乎能择人而噬,但架子还端得住,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客客气气婉拒了杨县令的求亲,顺口夸赞了杨天佑几句,才将父子俩送出门。
杨县令刚跨出李家门槛,便听身后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黑油大门被狠狠甩上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把杨天佑的衣摆给夹个正着。
朱漆铜环打在门上,荡秋千似的,当当响个不停。
杨天佑在李家摆了半天笑脸,一出门,脸色当即一垮,拍拍油里墨茧绸长衫袖子上的褶皱,冷声道:“得了,要您老人家先缓缓,等找准时机再开口,您非得今天来,看吧,李家伯伯肯定把我当成登徒子了。以后我娶不到李家三表妹,都是您老人家的错。”
哪有一家兄弟同天登门的,而且还是一个退亲,一个求亲。如果是别人家,早把他们父子乱棒打出来了,李家伯伯还算是有涵养的,没有当场和他们撕破脸皮。
杨县令伸手把脑袋上不知不觉间歪了半边的蝉翼罗方巾扶正,摇着洒金折扇,笑盈盈道:“我儿放心,你老子我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青天大老爷,我亲自出山替你求亲,还有说不来的媳妇?”
杨天佑嘴角一抽,懒得看杨县令耍宝,转身即走:“阿爷,您没听到李家伯伯刚刚说的话吗?他们家三娘,不嫁咱们杨家。”
杨县令几步跟上脸色阴沉的杨天佑,向儿子眨眨眼,他天生一双小绿豆眼,这么一眨,几乎只能看到眼皮在上下翻动:“傻小子,你世伯说的都是气话,明天我派几个皂隶上门帮忙说合,他们家肯定欢欢喜喜接下帖子。”
杨天佑翻了个白眼:“您这是打算抢亲?”
杨县令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摇头晃脑,做高深状:“看你说的,我不过是派几个心腹体己人和你世伯说道说道罢了,怎么能叫抢亲呢?”
“行了,既然阿爷已经替我向李家伯伯表明心迹,后面的事就不劳烦您老操心了。”杨天佑摇手把伴当阿满叫到跟前,“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阿满低声道:“少爷,那家人不服气,像是要告到里甲老人那里去。”
杨天佑轻笑一声,“看来他们家胃口不小。”
“听说他们在召集族中子弟,等着重阳登高那天闹事。少爷,要不要去县衙里找几个帮手?”
杨天佑沉吟半刻,“先不管他们,看紧点就行。”
主仆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人也走得越来越远。
杨县令眼巴巴看着儿子走远,想追上去,又怕儿子厌烦,把一柄折扇摇得哗啦直响。
家仆在一旁道:“官人,是回县里还是回大宅?要是回县里,得赶快去渡口坐船呢。”
杨县令想了想,道:“回县里吧,夫人和天娇丫头还在家里等着呢。”
指着不远处和伴当低声交谈的杨天佑,“问问你们少爷,他今晚在哪儿歇宿。”
家仆诶了一声,跑到杨天佑身边,“少爷,官人问您今天家去不?”
杨天佑面色微微一冷,想也不想道:“不了,我在大宅那边睡。”
家仆原话回了杨县令,杨县令叹了口气,想起夫人和儿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敌对之势,不敢强求,带着家仆,径直回城。
在这个年代,小娘子们不能当众谈论自己的亲事,哪怕是当着亲近人的面,也得矜持含蓄。如果听到别人谈论自己的婚事,必须马上找借口离开,或者当做听不懂,不然会被人嘲笑恨嫁或是不知羞。唯有当着亲父母、亲姐妹兄弟的面,才能大胆吐露心思。
同样的,除非两家的亲事谈到一定程度了,家人一般也不会把没有影儿的婚事透露给小娘子听,免得闺中儿女们敏感多思,徒惹是非。
所以杨县令和杨天佑上门求亲,然后被李乙客客气气送出门的事,没人告诉李绮节。
不过偏偏叫李子恒无意间听到风声,于是李绮节很快也晓得了。
她几乎想仰天狂笑:那个专门趁火打劫、赚黑心钱的杨九郎想娶她?做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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