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钱塘, 我和萧奕安度过了一个他生平最安逸闲适、自在落拓的新年。在这相对逍遥的十多天里, 他的公鸭嗓被我最简单的鸡蛋茶治疗痊愈。在桂圆松子仁汤的滋补下, 他日前积攒下来的积劳疲倦也一扫而空, 终于, 这个磨人王又恢复神采飞扬与精神奕奕。如此,闲来无事, 喝喝茶、散散步、再拌拌嘴吵吵小架,则是我们平淡生活的全部。偶尔, 他会拉着我的手,细细摩挲着我掌心里的脉络,然后大惊小怪,“完了!虽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然而你的生命线如此之长,我岂不变成老妖怪?”
“滚!谁要与你偕老?!”而我, 总是忿忿然把手收回,再恼火的瞪他一眼。
正月过后, 放完大假的萧奕安带着我们三个白吃白喝的拖油瓶又重新回到了长安。回钱塘之前,萧奕安已经命人把萧家府邸重新修缮了一番,稍稍改变了某些院落的格局。所以, 我和萧奕安也从北院迁至中院居住。昭煜与昭临则一起, 在东轩的厢房住下。如此一来,我们三个也算是有个照应。偶尔帮昭煜用针灸治愈腿伤, 隔三差五去书房督促临儿习字念书, 再时不时邀约瑾娘过府与我话痨一番, 我的生活,平静而又充实。
然而萧奕安,却是忙得不可开交。日不暇给,则是他此段生活的最好形容。自从望仙台竣工后,他常常在礼部、户部之间来回奔走,负责半月后即二月初一皇帝陛下的七十大寿事宜。万寿节,取自万寿无疆之意,是个全国性的节日。在此期间,长安城笼罩在绚丽多姿的气氛之中,到处是歌舞升平。除去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各道封疆大吏、各州刺史,则必须设置香案,向京城方向行大礼。我这个闲散人,亦是第一次逡巡于长安城狂放情趣的边缘,满怀惊喜。
度过了这一段热闹繁华的日子,待到三月初,萧奕安刚刚有了闲暇时间待在府上,而我则因为太子偏妃王良娣难产,而被当夜昭入东宫。当我尚在睡梦中而被宫中派来的太监唤醒时,我不由的一声叹息…… 我是大夫,不是接生婆啊!然而太子殿下却不管这么多区别,在他看来,黑猫白猫,能捉到老鼠的就是好猫。出于顾虑,太子殿下召我进宫同稳婆一起助良娣生产…… 老天爷知道那个夜晚我是过得如何混乱、如何波折。好不容易把小皇孙接生下来,内心大感庆幸之际,王良娣却因为产后忧郁症,忧心忡忡地非得让我在宫里陪她过完皇孙殿下的满月。如此一来,安大少准备对我实施色诱的计划,彻底落空。而我,自然是在心底窃喜不已。
在东宫打了一个月的白工之后,安大少屁颠屁颠的把我接回萧府,意欲将我扑倒却被我一巴掌弹至千里开外之际,南魏国又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边境传来了下级将士因不满上级私自苛扣军饷而聚众抗议的消息。本是军营内部一场亦大亦小的矛盾,却在一夜之间演变为实质性造反,进而因为边境北秦军的趁虚而入而升级为两军对垒。势不可挡的,北秦军迅速攻占了好几座边境城池。起初,南魏朝因为之前康定元年的胜仗而对北秦军颇不以为然。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此次北秦军的进攻,势如破竹,一而再再而三的突破南魏守军防线,占据房州等边防五郡,并大有直接向长安挺进的攻势。
前一刻还是歌舞升平的长安,下一秒却陷入了惊慌之中。年迈体虚的皇帝,也因为急火攻心而导致病情陡然加重。撑着病体老皇帝先后两次发兵各十万,指派兵部尚书乔晟为定襄道行军大总管,任命将军裴耀为通汉道行军大总管。
原以为经历了康定元年的血战,我应该可以承受这场战争所带来的恐慌感受。然而,此次战争,却比前一次战争来得更为血腥、残酷。从四月中旬开始,南魏军始终摆脱不了被北秦军队处处打压的困境,节节败退。边陲之地重峪口,北秦军竟于此坑杀南魏军三万余!抚远大将军亦为此而殉国。顷刻间,不但边境人心惶惶,南魏军士气也大减。更有谣言传出,南魏决定弃守边境孤城,因此很多地方城门洞开,百姓自觉归顺北秦军。
在这危难关头,各地封疆大吏也表现出了蠢蠢欲动的野心。更有诸位皇室亲王,也企图趁乱而谋……
其二,四月,正是边境战争处于前所未有的困境、僵持不下之际,皇室太庙居然在雷雨交加的夜晚莫名其妙地走了火。太庙正殿、三大主殿、两大享殿悉数被毁。盛怒之下,老皇帝下旨连斩太常寺十八名重要官员。死的死,罚的罚,长安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血雨腥风之中。 一时间,人人自危,这座之前还是荣光万丈的城市沉浸在了深刻的苦难与哀痛……伴随着前线噩耗的传来,市井传言四起,平民百姓议论纷纷,这是上苍在惩罚暴虐无能的赵姓皇室。更有甚者断言,天将弃之。
在节节失利的形势下,边关重镇数名守将联名上书,向圣上请求非玄不敌,意在即刻调用柳州司马程玄佑。思索了良久,面对着边境日趋沉痛的重重压力,太子监国只好重新征用柳州司马程玄佑。因为之前永不许回京的圣旨,太子赵延卓颁命,拟程玄佑以副将的身份远赴边关,且沿途需避开长安,绕行陵州。
五月,在这个时而晴朗、时而细雨绵绵的季节里,程玄佑的到来,给哀鸿遍野的边防重镇、给面临绝望的将士带来了莫大的希望与生机。随着前几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部战役,颓败的站势渐渐被扭转。振奋人心的是,程玄佑带兵所到之处皆是凯歌高奏…… 在这稍稍值得让人松一口气的关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长安各街巷却开始传唱曾经逼迫程玄佑离开京师的歌谣《天下佑》。这一情况,让皇帝陛下与太子监国不得不考虑撤换副将人选。朝堂上下,一片惘然……
因为精神上承受着的沉重压力,五月末,老皇帝再次突发眩晕症而陷入昏迷。为此,太子赵延卓不得不护送老皇帝移居温泉宫静养,淑妃素柔亦随之前往。同时,持续不停的残酷战争,导致之前就已大肆挥霍的国库更趋于空虚。庞大的财政开销,让户部也陷入了窘迫的处境。赋税加重、徭役加重……长安城百姓身上背负着愈来愈不堪重荷。在这种两难的情况下,临危受命,被太子监国调升为户部尚书的萧奕安,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
沏了一壶上等的乌龙参茶,我端着托盘来到了书房,以指轻叩门扉,我出声唤道,“奕安,休息会儿罢。趁热把这杯参茶喝了,润润嗓子……”
停下笔,放下正在撰写的徭役政令,萧奕安抬起头来冲我相视而笑,只是在笑容中却隐藏了太多疲惫,“嗯?今天换参茶了?”
“大少爷,你不是嫌昨天的茶难喝么?”把参茶递了上去,我好言劝慰道,“各道各府的黄册、图册比较多,也不急于一时处理。先喝口茶,好生歇会儿。”
接过茶,萧奕安稍稍抿了一口,旋而把茶杯搁置在书桌一旁,大手一揽,把我搂进他怀里,迫使我以一个亲密的姿势坐在他腿上。一扫方才沉重的神情,他嘴角泛起一抹开怀的笑意,在我脸颊亲吻了一口,“小婉儿,你越来越贤惠了……”
“哎,别闹……”以手轻轻推挡他,我瞪了他一眼。即使和他在一起将近一年,我还是不曾习惯他时不时的亲密举动。
“眼下无人,你又何必害羞?”笑眯眯地摸摸我的脑袋,他忽然改口,“对了,你今天进宫,良娣夫人又找你聊了些什么?明明是俩女子,怎么感情比凡常夫妻还要来得亲密?”
自从王良娣生产之后,她便时不时借着身子不适等理由请求太子殿下宣我入宫。几来几往,我和她日渐熟路,关系也更是亲密无间。而今天,她居然无比八卦的,满脸堆笑地瞅瞅我的肚子,毫不避讳地问我何时有喜…… 若有块豆腐握在手里,我真想当场拍死自己。
“女人家不就是喜欢闲话家常么…… 哎,你们男人不爱听。”尴尬的笑着,我余光一瞥,瞄到了他正在书写的文书,“安少,你的字写得真漂亮。”
“怎么称呼我的??应该叫相公。”伸手,他毫不犹豫的赏了我一板栗,“你不说来听听,我怎么知道自己不爱听。”
呃…… 罢了,我还是继续转移话题。执起毛笔,拿来一张干净的宣纸,我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起字来,“我发现了,无论我练多少年的字,永远不会有你写得漂亮……”
“应该这样,对…… 对,这一勾应该要有力……”伸过手,他温热的手心贴在了我的手背上,耐心而认真的,他在我耳边低喃道,“字如其人,你当然达不到我的境界。”
恼火的撇撇嘴,看着纸上三个工整、漂亮的黑体字,我不由得一阵兴奋,“哈哈,瞧,我的名字真秀丽!”
“来,再写一次……”低语一声,握我的爪子,他在纸上缓缓书写了另外三个字。
皱皱眉头,我故作惋惜状,“哎,这三个字真是难看。”
无所谓的笑笑,双臂揽我入怀,萧奕安若有所思的开口道,“婉儿,本来说好从钱塘归来就带你去青洋村,结果从正月一直耽搁到现在也未能……”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升官了嘛,拿着俸禄为朝廷办事是应该的……”摇摇脑袋,我打断他的话,“眼下中元节将至,我一个人去也无妨。”
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僵硬。顿了顿,他把头轻轻枕在了我肩膀,语调沉闷地吐出几字,“林婉之,别怕。”
“怕什么?”我一脸不解。
“而今,边境形势没有你想象得如此严重。别怕……” 萧奕安含义复杂地瞥我一眼,却又随即露出一抹坏笑,“那个呆侍卫武功高强,应该可以自保。就算他回不来了,你也不用担心成为寡妇。”
“你别胡说八道!”按捺着火气不发作,我沉下脸,冷冷的反问道,“大少爷你舒舒服服地坐在这儿喝茶,有什么资格对他人枉作评价?莫名其妙……”
“林婉之,闻闻你自己身上的火药味儿,没见过如此呛人的……”挑挑眉,他敛去了笑容,神色变得有些难堪,“你朝也思、夜也盼,不就是念着他快快回来么?不要以为你在我面前故作笑脸,我就看不出你的心思。”
愣愣地看着他,足足有三秒,我蓦然推开他,旋而站起身,“你忙你的正事吧,我先回房歇息……”
“诶,别走别走……”似笑非笑的拉住我,强行把我搂回了他怀里,“小婉儿,我们许久不曾拌嘴了,这是小吵怡情。”
哑然失笑的瞥他一眼,我干脆闭了嘴。
“择日不如撞日,等我今晚上把令文拟好,明儿我就抽空带你回青洋村罢。你奶奶就是我奶奶,你弟弟就是我弟弟,我也应该去看看他们……”掐掐我的脸,他笑着提议道。
我正欲开口回答,月荷却突然神色慌张的闯了进来,声音里一片急切,“少爷,宫里头来口谕了!太子殿下让您马上去赶去温泉宫,圣上他,他似乎快要……”
吃了一惊,下意识的,萧奕安神情凝重的望了我一眼。
“快备轿子!”赶忙站起身,我即刻吩咐道。瞥过眼,看着默默不言表情复杂的萧奕安,我拍拍他的肩,善意的劝慰道,“没事儿,老皇帝不见得一时半会儿就真的晏驾……”
“婉儿……”此时此刻,萧奕安的声音里一片干涩,“我,我只是担心晋王他……”
“不会不会,太子殿下还未荣登大宝,你无须太过虑…… 何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真出了些纰漏,我们再想法子应对。”取来朝服给他换上,我一粒一粒的为他扣好盘口,“没事儿…… 晋王他毕竟是亲王,赵延卓不会贸然拿他开刀。”
“谢谢……”双手伸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萧奕安的神情稍稍变得轻松,“婉儿,等我回来…… 若是圣上无事,明天我就带你回青洋村。”
点点头,我爽快的应下,旋而以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问道,“相公,要不要膝盖下垫两团棉花?我怕你跪太久,膝盖肿了……”
白我一眼,往我脑门上再度赏了一记糖炒板栗,他一脸宠爱的笑了,不舍地与我告别,“不用送我出府了,你先歇息吧……”
“嗯,好……”点点头,眼见着他往房门口步去,我忽然又有些不舍了,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有些怅然若失。叹息一声,我出声唤住他,“奕安,记得早些回来。别像上回,让我和临儿白等了你一天。”
回过脸望向我,他点点头,语气满是肯定,“别担心,这次不会了。”
“去吧,路上当心……”莞尔一笑,目送着他的离开,我重新坐回了书房的椅子上。撇撇嘴,端来那杯尚未冷却的参茶大口喝下,我随手拈来那张写了六个字的宣纸。皱皱眉头,默默无言的端详着字…… 良久,我不由得地发出一声感慨。其实,萧奕安这三个字,除去姓氏笔划繁多,也不见得难看到哪儿去……
笑了笑,执起毛笔,我正欲取来一张干净的宣纸,却意外的发现,在萧奕安案头的最底层,居然还保留着我当初被他罚抄的无数‘墨宝’。好奇的,我拿着这一大叠纸,一张又一张认真瞧过…… 越看,越想笑;越看,越替自己难为情。果然,他说的很对,字如其人。我的字,还真不是一般的丑陋。
一张又一张,反复而仔细的瞧着。我的情绪,逐渐沉浸到了当初诅咒安大少爷不得好死、一边忿恨无奈、默默抄写经文的记忆中…… 现在想来,还能感受到自己那会儿,是如何为自己鸣冤抱屈,是如何仇深似海的敌视他。
终于忍不住,看着自己如同狗爬的字迹,低低的,我笑出声来。
坐在椅子上不知道看了多久,房门却再次被人用力推开。这一回,月荷脸上流露出来的,不是慌张,而是惊恐。颤抖着身子,她语不成句,“夫,夫人……”
喜欢凭尔去,忍淹留(下)请大家收藏:凭尔去,忍淹留(下)更新速度最快。(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六六闪读:www.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