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 我却忽然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余惊未了的, 我下意识睁眼望向床那头——枕边的男子还在沉沉入睡, 虽然此时他微微蹙着剑眉, 神色却是一片安然。而呼吸, 也是这般浅促、均匀。
叹息一声,我在梦里紧绷的心情登时放松下来。而眼眶, 却无法自已的湿润了。
“刹……”轻轻的,我抚上他的面庞, 手指轻柔缓慢地摩挲着他面容上那一道明显的伤痕,满腹不安的喃喃道,“我好害怕!我刚刚梦见你了,梦见你又要离开我…… ”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太过于忧心忡忡, 我蓦地住了嘴。
屏住声息,默默凝视着因为疲惫而陷入深眠的他, 默默凝视着这张卸下所有心防而在我面前展露的毫无防备得睡颜,我的眼泪, 一滴又一滴的从眼角沿着面颊滑落。无声的笑着,我哽咽的说道,“木头, 我并不是难过, 我只是太高兴了。正是因为太高兴,太舍不得你, 我才近乎于疯狂的想要和你马上离开这儿。然而…… 然而你的一生, 到现在为止都一直是为了别人而奔走辛劳。我并不希望, 并不希望你此后的生命还要因为我这个意外的包袱,而背负上另一道沉重的负担……”
“木头,你没有父亲、没有母亲,甚至连个安稳的家都没有…… 因为你什么都不曾拥有,我才更想,更想让你以后的人生中能比现在拥有的更多……”吸吸鼻子,我强忍住心底泛上来的悲哀,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平的情绪。深深呼吸一口,再仔仔细细的多看了他几眼,我微笑着收回手,悄悄掀开盖在身上的锦被,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榻。拾起散落一地的衣裳,我慢慢地给自己穿上,用手一一抚平衣衫上的皱痕。
给自己梳好发髻,再插上发簪,我万分不舍的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之中的刹。不忍心叫醒他,亦是不忍心与他面对面的分别,哪怕是短暂的离别,都让我难以忍受。缓缓步进床榻,我俯下身子,悄悄在他脸上亲吻一口,满是宠爱亦满是柔情的对他低声诉说,“别担心,一会儿我就回来了。”
悄悄步出厢房,我轻轻地阖拢屋门。
我的男人,是一个成熟稳重心思内敛的少言之人。他不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他点头,也并不一定代表他赞同。之前的相处经验告诉我,虽然辛苦,他还是会甘之如饴地为了某个人而勉强压抑自己的脾性。我的爱情,李相的恩情,对于刹而言都是一种无法完全割舍的情感。我不知道我的猜想对不对,但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对于一个太有责任感且又处于夹缝之中的男人而言,无论他做出任何一种选择,内心,必然是隐隐痛苦的。与其这种痛苦在日后的生活时有时无地折磨他所谓的道德底线,不如,来折磨我这个因为太多的失望、因为太缺乏安全感而心灰意冷、变得逐渐自私的小女人……
都督府邸是地处东二街。若是从东二街出来,无论是出城门还是往皇宫而行,皆只有一个相同的拐角口。如果我没有猜错,在这个路口转弯处,应该——
“夫人,请您上轿!”不容拒绝的声音传来,下一刻,一名带刀侍卫已经走至我跟前,面无表情地向我说道。不动声色的瞧瞧他,我再往他身后瞥去,果然,不远处的地儿,还整齐地站列着近百名萧府私人侍卫。
点点头,我顺从地掀开轿帘,正准备步入轿内,却惊愕的发现轿内居然还坐着一个人。
他的伤口,只是用布随意的包扎缠绕了几圈。白色的丝绢上,还留有已经干涸的暗红血迹。神色依然是暗沉阴霾,萧奕安紧紧地盯着我,目光是忿恨而又饱含了恼怒的意味。似乎是一宿未眠,他的双眼布满了鲜红的血丝。一对眸子,完全没有了往日神采奕奕的神韵,剩下的,是无数疲倦与全部劳累。
愣了愣,即刻回过神来。我进了轿子,缓缓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彼此没有言语的沉默着,待到起轿之时,萧奕安忽然扔过来一个小巧的药瓶,瞧都不曾瞧我一眼,他只是语气冰冷的对我吩咐,“把药服下。”
漠然的接过药瓶,我打开瓶塞,看到了瓶子里装有很多颗粒细小的药丸。拿起瓶子放在鼻子底下嗅闻着,我顿时领悟过来。
冷笑着塞回瓶塞,把药瓶抛还给他,我不急不慢的开口回复道,“这药材里含有红花,我不服。”
“林婉之……”声线是低沉而沙哑,他怒视着我,瞪着我的眼睛,似乎因为躁动忿恨的情绪而快要冒出火光来,“我最后一次耐心的提醒你,你别不知好歹!”
“不是我不知好歹,是你萧奕安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我林婉之从来就不曾按照你的吩咐遂了你的心意。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笑着转头看着他,我异常冷静的反问道,“安少,你自己想想清楚,你以为你是站在怎样的一个立场上与我说话?又是站在怎样的一个立场上对我提出要求?”
“你……”顿时怔住,他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在此刻瞬时被我的逼问打断。愣愣的看着我,半晌,萧奕安本是恼怒的神色,却又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你太习惯了,习惯于对别人发号施令,习惯于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在你们眼里,别人总是低贱的,别人总是懵懂不自知的,这正是你们这些高贵之人与生俱来的言谈内容与说话方式。”笑着,我慢慢的把自己的心里话一一道出,“安少你错了,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地位平等的。你不应该一直在我面前强调我是萧府的什么人,你应该在自己心底深处强调我对你而言仅仅只是什么人。”
“有些话,你本就没有资格同我提及;有些话,你更是不应该去相信。” 叹息一声,我转过头冷冷的看向他,面色依然漠然,“令我觉得颇为诧异…… 聪明如你,是真的不知道我在骗你么?”
“林婉之!你……”复杂的面色隐去,所有的疲倦也登时一扫而光,他的神色又转为恼怒与躁动。
心思,蓦然一动。轻咳两声,满脸堆笑的,我故作神秘的对他问道,“萧奕安,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神态泄露了你心底深处的秘密……”
怔了怔,他顿时闭了嘴,神色莫测的盯着我,只是眼底暗藏的意味,变得愈发晦涩难懂。
“你现在的神态,很像一个被人抢走心爱之物的六岁孩童……”冷笑着,啧啧嘴,我一脸可惜的反问道,“怎么,安大少爷你对我动心了?”
“痴人说梦!”当下,他立刻出声反驳。只是视线,却悄然从我身上移开而看向了别处。低哼一声,他满是不屑的说,“混账话,我看你是烧昏脑子了!”
“既然不曾对我动心,那我就更是奇怪了。以前你没娶明珠时,三天两头就往怡春楼跑,我何曾怒气冲冲的跑到怡春楼去撒泼撒野?再者,即使你往日整天戏弄我,我也没像你昨晚那般喊打喊杀,故意一石激起千层浪,仿佛是要毁天灭地……”大咧咧的盯着他,我满是调侃地叹息道,“正所谓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眼下萧府还算太平,用到我的地方也不多。你难不成是吃饱了饭没啥闲事干,所以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我身上?”
“你……”皱起眉头,他转过头来恼羞成怒地瞪着我。
笑容隐去,神色随之一正,我面无表情的对他说道,“没有动心自然是最好。你该知道,我不是你可以一手掌控的人。”
低低一声笑,笑的有些邪气,亦笑的有些乖张。漫不经心的扫了我全身一眼,他的语气变的有些轻佻,“林婉之,想不到你穿这么一身衣裳,倒也有几分人模人样……”
“你并不美艳动人,当然也并不是十足愚钝…… 一个各个方面都不是突出的人,别妄想试图用你的挑衅心理来征服全天下。否则,它是你赖以生存的希望,也同样是你走向毁灭的根源!” 笑着,伸手勾起我的下颚,他语气微凉的警告我,“小婉儿,别天真以为事事都会如你所愿!”
“所有的事情,只要你决心去想,就一定能想到;只要你决心去做,也一定能做到!”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他,我一脸坚定的开了口,“我林婉之是堂堂正正地嫁进萧府,也同样能堂堂正正地走出萧府!总有一天,我会随着我的男人一起,光明正大的离开这个地方,无忧无虑的活着,幸福快乐的过完下半辈子!”
“是么……”微微眯起双眸,他那毫无温度的微笑,让我有些心悸。
“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更没有所谓的兄弟姐妹。而我,除他之外亦是无牵无挂……”推开他的手,不示弱的回瞪他,我一字一句的说出口,“我不怕死,我怕的是不能和他死在一起。即使,即使只能多活一天,我林婉之也要尽全部努力,能给他一个安安稳稳的家!”
面色阴鸷的看着我,萧奕安居然没有开口驳斥我。
“虽说安少你有时会冒出鱼死网破的念头,但我还是好心的提醒你一句,我林婉之从来都不是你池中的鱼,你尽管去别处撒网!”莞尔一笑,我提醒他,“萧奕安,你大可对程玄佑坦明刹的身世。但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刹绝对比你有情有意,绝对不会抛下我不管。”
神色复杂的看着我,他忽然叹了一口,语气也满是疲倦与劳累,摇摇头,他无声的笑了,慢慢地吐露出一句话,“林婉之,你究竟想怎样?”
“很简单!”一抚掌,我镇定得近乎于固执的坚持道,“大白天,我还是你规规矩矩的正夫人。至于入夜之后,我林婉之爱去哪就去哪,你管不着,更不能管。”
“我看你是疯了……”
“对,我就是疯了。我在这个城市寻寻觅觅了三年,蓦然回首,才发现值得深爱的人就在身边。如果不是他,我早就因为背叛而发疯了。我曾经相信天长地久,但现实告诉我,唯一能掌握的,便是当下。萧奕安,你不能拒绝我的要求,正如我因为不能抵抗内心深处的绝望,而一时心血来潮做出让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情……”
情绪,在此刻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我紧紧的盯着萧奕安,声音尖锐而有些刺耳,说出口的话亦是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我恨你们,恨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富贵之人!恨你们无穷无尽欲望,恨你们近乎于疯狂的贪婪…… 我现在,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自己骗自己。你要知道,一个失去了全部所有的绝望女人,宁可选择毁灭,也不会选择与孤寂同眠!”
心脏,似乎是因为激动不安的情绪而快要蹦到嗓子眼。咬紧下唇,我默默的凝视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你……”无言的看着我,萧奕安的眸底闪过一丝深深的无奈。良久,他苦笑着,神情艰涩的开了口,“好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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