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飞没跑, 她就站在外面长廊的拐角上,一阵大风刮得檐下的提灯飞了起来, 纵然那竹檐再长, 霏霏雨雾还是袭了余飞一身。
白翡丽在她飞起的长发上捋了一下,手上湿漉漉的。
他说:“你怎么来了?”他从衬衣胸口的袋子里拿出一块手帕给她把头发和身上的水雾撸干。他没有像他身边的那个男人——余飞猜是他的父亲——那样穿那种特别洋气的西服套装, 但也穿了件修身的衬衣,扣子直扣到领口,打着领带。他平时在她面前也穿衬衣, 但余飞看得出, 他今晚穿的衬衣,那布料的质感,还有样式, 都和他平时穿的不可同日而语。
余飞把手里拎着的蛋糕递给他, 说:“给你这个。”
袋子外面很多水渍, 但里面的盒子还是完好。白翡丽看到牌子就知道是什么了。他拦腰抱了余飞一下, 亲了亲她的嘴角, 没碰到她嘴唇上的唇釉。
余飞抱着他削窄而韧实的腰身, 几天不见有些躁动和不舍,仰头问他:“你今晚……”
白翡丽摸摸她瘪瘪的肚子, 问:“没吃饭?”
他过去就喜欢摸她肚子,说是觉得和鱼肚皮一样又软又滑。他摸一摸就知道她是喝了水还是吃了饭,她也不知道他怎么摸出来的。
余飞就吃了个苹果。这晚上言佩玲在外面应酬, 姨父父子二人有水电站的加班餐吃, 她就犯了回懒, 没有做饭。而且她本以为就算晚一点,也能和白翡丽一起吃晚饭的。
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没吃。白翡丽一手拎着蛋糕,一手拉着她说:“进去吃点。”
余飞犹豫:“这是你们工作上的应酬吧?我去不太好。”
白翡丽说:“有我在,你吃你的,其他人你不用理睬。”
余飞仍然皱着眉:“你旁边的是你爸爸吧?”
白翡丽点了下头,说:“他已经看到你了——不过你不用管他。”
余飞心想还可以这样的吗?父子关系这么独立?在这闪神间,便被白翡丽牵了进去。
自然是众目睽睽。
白翡丽没有出言解释,不过他拉着余飞的手,让余飞坐在了自己身边,这样的动作也无需多做解释。他径直找房间中跪坐在角落里拿着小酒壶的服务员要了一份菜单,单独为余飞点了几个菜。
余飞发现这些人中,有一半都是日本人。而在另外一半中,她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让她心中咯噔一声的人。
余清的前妻,秦风。
秦风做的是商业地产的运营,有一个亲哥哥在y市,当年也是因为这样的机缘,余清在y市遇见了言佩珊。
余飞早前便听说秦风和余清离婚后,连孩子都没要,向公司总部申请调到珠三角新兴城市开拓市场。她很是厉害,积累资源后便出来单干,在这十年的房地产大浪潮中,她把自己公司做到了上市。
秦风当时放过一句狠话:余清你就是个累赘,甩掉了你这个累赘,我也算轻松了。
秦风扬眉吐气。
余飞万没想到y市就这么小,之前在y市的医院遇到她,今天竟然又能在白翡丽父亲的晚宴中遇见她。
那一次她去医院开收费单,本来做好了再负债一大笔的准备,却被告知所有款项已经结清。
她看到了缴费单底下“秦风”那两个字龙飞凤舞的签名。
那两个字像火一样灼人,又像一根鱼刺深深地刺进了她喉咙中的软肉里,吞不下去,又拔不出来。她都分不清这是欠的债,还是遇的恩,就让她悬在了那里,上不去,下不来。
在这样的场合中遇见秦风,还正坐在她对面,她忽的如坐针毡。
然而秦风却像没事人一样,优雅地向她举了一下杯,点头莞尔一笑。
房间中的气氛很快恢复如常。
日本人比余飞想象中要闹很多,喝很多酒,吵吵闹闹。那几个中国人身后都坐着翻译,时不时就凑到他们耳边,低声给他们翻译那些日本人说的话。
余飞注意到白翡丽的父亲身后却没有翻译。
白翡丽给她点的菜很快上了上来。之前白翡丽点菜时余飞很快地扫视了一眼菜单,全日文的,她吃过一些日本料理,但这家的菜式她却都不曾见过,价格却高得令人咋舌。
上上来的菜分量不大,种类却很多,精致漂亮得就像一个小花园,所配的调料也有种种。
没有中国人常用的碗碟,余飞拈着筷子,忽然不知如何下口。
其他人纵声交谈,觥筹往来,却听见秦风在对面笑道:“翡丽帮你把菜都点好了,你就随便吃吧,不用和他们客气。”
白翡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凛眉:“风姨,你认识她?”
秦风笑道:“怎么会不认识呢。”
白翡丽的眉头蹙起来。他找服务员要了一双新的筷子,就着余飞的菜,每一样蘸什么料,怎样搭配怎样吃法,全都吃了一遍。
余飞默然,拿着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另外一头的一个西装革履的日本人忽然向白翡丽的父亲说了一大串不知道什么,大家都静声下来听,翻译们各个在中国人的身后低声解读。余飞口渴,在桌上找了一大圈没有找到,只见有几个陶壶,倒出来是清清亮亮的,也就不管是水还是酒先倒着,却被白翡丽拦了下来,说是清酒,不许她喝,另外找服务员要水。
余飞心想是酒我就不能喝了吗?但想想自己总是酒后乱性,也便罢了。她注意到白翡丽给她倒水的时候,神情专注,也是竖着耳朵在听那个日本人说话的。她记得弱水当时给她唱了首日语歌,心想白翡丽难道听得懂日语吗?
然后便见到白翡丽的父亲头偏过来,白翡丽以手掩唇,在他父亲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他父亲点点头,又跟他说了两句。
白翡丽便坐直了身体,开口向那个人说话。
有三个字叫“开口跪”,大约说的就是这种。
这是需要对比的。听过了那几个翻译的日语再听白翡丽说话,余飞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白父不带翻译。
人们往往会对一种陌生的声腔产生惊艳之感,歌声也好,语言声韵也好,就像普通人听见京剧的中州韵,也会自然而然地生发出一种美感。
余飞雕琢的就是一副嗓子,自然能解其中味道。就算不懂一门语言,也能感受到其中的韵律和节奏、气息和气质是否天然契合。
她知道白翡丽是说得好的,他甚至去除了那些日本人嗓音里本来带有的嘲哳,带有一种专业性质的好听。
白翡丽还在和那个日本人就一个问题进行争辩,中间在不断和白父沟通,父子之间甚至都有分歧的样子。白翡丽的声音虽然清湛柔和,有时候却也有她所不曾见过的强硬。
余飞不自觉地认真听着,忽然听见对面的秦风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笑着说:“翡丽是在日本的庆应义塾大学念的经济,日语当然说得好了。你可能没听说过庆应大学,这是日本最厉害的一个大学,经济学部非常厉害,世界排名都是前列。”
她又补了一句:“翡丽很少跟别人讲,你应该也是第一次知道吧?”
余飞低着头没说什么。她从背后伸出手去摸了摸身后的蛋糕,蛋糕盒子已经不凉了,不知道里面的蛋糕是不是化了。
这一顿饭吃到十一点多钟去。中间那些日本人似乎知道了这天是白翡丽的生日,让餐厅送了一个十磅的日式蜂蜜蛋糕过来,特别大的一个,做成了非常现代艺术的样式,热热闹闹地给白翡丽祝了一次寿。
他们给余飞切了一大块,余飞没吃。
末了,白翡丽说要送余飞回去,让余飞等他一下。他从洗手间出来,走到一个曲折迂回处,看见秦风靠在那凹处的窗边。窗外的提灯照进光来,她脖子上的珠宝闪闪发光。
秦风叫住他:“翡丽。”
白翡丽驻足:“风姨有什么事找我?”
秦风说:“余婉仪那姑娘,你知道她多少?”
白翡丽看着她,没说话。
秦风说:“你知不知道她还有个艺名儿,叫余飞?”
白翡丽忽的眸光一闪,“缮灯艇的余飞?”
秦风笑笑:“你知道缮灯艇啊。那你应该也知道她现在不在缮灯艇了吧。”
白翡丽蹙眉不言。
“她是被缮灯艇打出去的。你知道吗?那种鞭子,打了她个半死。”秦风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该打吗?”
“插足她师叔的婚姻,她那师叔母的孩子刚怀上啊,就没了。那可是一条命!”
“她和她妈,本质上是一种人。翡丽,你妈妈是怎么没的?你对这种人,难道不应该是最厌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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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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