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来, 这件事故就不是生产队的责任了, 经过队长和社员们紧急开会讨论, 得出的结论是生产队里不承担沈庭生爸妈去县城医院医治的费用。
听到这里, 谢华香简直义愤填膺:“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那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沈庭生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一些:“其实也怪不得他们, 他们都是穷怕了,那个时候,人命真的没有那么值钱, 而且当时公社卫生所的赤脚医生也说了,我爸妈伤势极重,就算是送到医院, 恐怕也只有一成救回来的机会, 就算救回来了,也很有可能一辈子都动弹不得, 那钱就相当于扔水里了, 这钱花出去了拿不回来, 到时候分红分到手的就少了, 谁都不愿意。”
现在时过境迁, 沈庭生能说得平静, 可是当年他只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父母就是他的天,他哪能承受得住这样的结果, 他哭得嗓子都哑了, 跪着求生产队长救救他爸妈,可是当时那年纪已经不小的老队长只能红着眼眶摸着他的脑袋说:“孩子,这都是命啊!”
哪怕身为队长,也不能违背全体社员的意志,私自处理队里的财物,老队长只能自掏腰包,拿出自己家里的积蓄塞给沈庭生:“庭生娃,往后带着你妹子,好好地过日子,咱们村里这些人,都会看顾着你们的。”
除了老队长,其他几个跟他爸妈交好的乡亲们也都悄悄地给他塞了点钱和粮食,可沈庭生他想要的不是这个啊,他想要的是把他爸妈送到医院救治,想让他们活过来。
他把别人塞给他的钱凑在一起数了数,他不知道送到县城的医院要花多少钱,可是他想,只要他去求人借钱给他,一家家一户户地求,总能凑够这个钱的吧!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他大伯家里应该是有钱的!
他大伯娘是邻村嫁过来的,有个大哥在县城里当工人,家里的条件还可以。
他大伯娘能生,嫁过来之后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过年的时候还在念叨呢,分家之后家里的屋子不够住,他们夫妇俩带着五个孩子就挤在两间屋里,其中最大的两个儿子和女儿都已经大了,还挤着住在一起不像样,而老二家只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奶娃娃,也占了两间屋。
言下之意,就很有点儿不满的意思。
过了没多久,大伯娘就在家里敲锣打鼓地说,她娘家人心疼闺女,舍不得让她住得那么憋屈,特地给了她不少钱,让她张罗着多盖两间屋子给孩子们住,可是这些孩子也是老沈家的种啊,盖房子的事总不能只让她娘家一头出力。
所以大伯娘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沈家爷爷奶奶再给他们一笔钱,凑在一起好盖房子,可是当时沈家爷爷奶奶是拒绝了的,说好了分家,所有家产都是三兄弟平分了的,怎么可能又倒回头来问两老要钱,要是给了你一家,那其他两家要不要给了?
再说了,两老分家的时候是一点私心也没有的,啥都没给自己留下,这会儿就算是想给,也给不出来的。
所以,大伯娘如果不是在吹牛的话,那她现在手里,或多或少都是有点儿钱的。
于是沈庭生就求到了大伯娘的面前,沈家爷爷奶奶也帮着他请大伯娘帮这个忙,大伯娘一听他要借钱送他爸妈上县医院就瞪大了眼睛,生产队都不愿意出钱的事,让她出钱?
她想要钱的时候就说已经分家了,各顾各的,现在人家要钱了,就想来扒拉她手里的,当她是傻的吗?她也不想想,她要钱只是想盖房子,不是多急的事,就算现在没有,多攒几年也能攒出来把房子盖上,可是这人命关天,耽误了时间可就救不回来了啊!
可他大伯娘不是这样想的,她就记得赤脚医生的那句话了,就算送到了县医院,救回来的可能性也很小,就算救回来了,那也是一辈子等着人伺候的废人。
那她借出去的钱谁来还?指望沈庭生这半大小子,还是那个还在喝奶的黄毛丫头?要真的借出去,她这钱才叫扔进了水里呢,她家这辈子都不要指望盖新房了。
当时沈庭生也是个硬气了,为了救爸妈,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行,她不是想要房子嘛,那就把房子给她!
于是沈庭生用分给自己家的两间屋子,再加上屋里所有的家具物件,换了他大伯娘手里的三十块钱。
谁都知道这回他大伯娘是占了沈庭生的大便宜了,就这三十块钱,哪里盖得了两间房啊,这下她房也不用盖了,家里也住得宽敞了。
而且她还特地叫了生产队长过来做了见证,双方签字画押,沈庭生把那两间屋子抵给了他们,拿了钱就得搬出去,不能反悔的。
沈庭生得了这三十块钱,当即就请村里的人帮忙,用牛车把他爸妈送到了县城医院去救治,可是当时医院的人一看,这人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了,救回来的机会不大。
农村人又是最蛮不讲理的,他把人送到你医院来,你帮他把病治好了,他们可能会偷偷跑掉不交钱,害得当班的医生和护士们只能自己掏腰包补上,要是人没治好,那就惨了,他们可不管人送进来的时候就剩半口气了,而是把责任全部怪罪到医院的身上,不但不交钱,还要来闹,闹着要医院赔钱。
医院里的医生们这种事情见得多了,早就没有了什么恻隐之心,见这两个病人救治的希望不大,看他们的人又不像是交得起医疗费的样子,当然不肯收,挥挥手让他们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这个时候,是彭月的父亲出面找了院长,医院这才收治了沈庭生的父母,所以沈庭生对彭月他爸是真的心怀感激,一直将这份恩情铭记在心,等他自己有了能力之后,不管家里再穷再苦,也要剩下来每年给彭家送礼。
这也是他坚持要跟谢华香说这些的原因,他这些年特别亲近彭家,村里不是没有人说闲话的,而且这些闲话也说得特别难听,无非就是沈庭生看上了彭月,想要攀上高枝,通过她从彭家得到什么好处什么的。
沈庭生让谢华香相信,不管他做了什么,原因都仅仅是因为他想要报答彭月他爸的恩情而已,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他家得到什么好处,也跟彭月没有任何的关系。
谢华香自然是信他的:“嗯,那后来呢,送到医院里,伯父伯母怎么样了?”
可惜啊,到最后钱是花了,人终究还是没有救回来。
谢华香听得心酸极了:“你大伯娘也太没有人性了,那好歹也是自家兄弟,自家亲侄子啊,她竟然也做得出来,别人都不说她闲话的吗?”
“说是肯定会说的啊,可是说点闲话有什么,时间一长,就啥都忘了,那两间屋子却是让她实实在在地得到了好处的。”
“那她这样对你,你恨她吗?”
沈庭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换上了一种轻松点儿的语气说:“恨有什么用?与其花心力去恨别人,还不如努力让自己生活得更好,再说了,我毕竟也是拿了她的三十块钱,才能够把我爸妈送到了医院,不过结果怎么样,我总是尽力了,如果当初没有这三十块钱,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一点希望就这样破灭掉,我肯定会更不甘心,更后悔难过一辈子呢!”
谢华香心疼地抱住了他,她就知道,她找的是一个心地善良、胸怀宽广豁达的好男人。
“那后来呢,你们是怎么住到破庙里去的,阿婆又是怎么跟你们住在一起的?”
当初沈庭生把屋子给了大伯娘之后,他大伯娘碍于舆论的压力,没敢立刻把他们赶走,直到办完了丧事,才明里暗里催促个不停,沈庭生是个有骨气的,当即就背了妹妹,拎着两个人的一点破烂衣裳,离开了沈家。
一直到走远,他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从那时候开始,那里就不再是他和妹妹的家了,他要凭自己的双手,拼了命要给自己和妹妹挣出一个家来。
村里没有其他的容身之处,沈庭生只能带着妹妹住到了山脚下的破庙里,那时候的破庙早已荒废多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鬼神传说,平时村里的小孩子们都不敢来这儿玩的。
沈庭生进到被打砸得不成样子大殿里,大殿阴森森的,断了脑袋的神像目光诡异地盯着他,他忍不住腿脚都有些发抖,但这毕竟是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他硬撑着给自己兄妹俩清出了一个能容身的地方。
沈家爷爷和奶奶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又因为长子和幼子的不孝而气得病了过去,只恨自己当时太傻,竟然将所有的家产都分了下去,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儿,现在他们俩想帮帮这两个可怜的孙子孙女都没有办法。
到最后还是沈家爷爷想出了一个主意,他们跟着两个孩子一块儿住到破庙里去,让那两个不孝的儿子每个月按照赡养老人的义务,给他们俩送口粮。
之前那两个儿子不肯出钱救自家兄弟,一个当大伯的,居然还趁人之危,谋了侄子的财产,这事儿虽然有人说闲话,但说得还不算太厉害,毕竟他们是分了家的,帮是情分,不帮,也奈何不了他们。
最重要的是,不让生产队里出钱给沈庭生他爸妈治伤,那是队里大部分人一起**出来的结果,如果骂沈家那两兄弟没良心,相当于也是在间接打自己的脸,他们这些人岂不是也没良心嘛!
所以沈庭生他爸妈真的没救回来,有不少人其实是偷偷地松了一口气,看吧,不是我们不愿意救,这根本就是救不回来的嘛,就算花了钱那也是白花的,这庭生娃也是个傻的,留着钱跟房子好端端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啊!
但是沈家兄弟如果不赡养爹娘,那却是全村人都能指着他们的脊梁骨骂的,所以,沈庭生他大伯和小叔两家人,尽管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每个月扣扣索索地把两老的口粮送过来。
两老就是靠着这样,好不容易把沈庭生两兄妹给拉扯大了,直到沈庭生可以独立去生产队上工,当重劳力挣高工分,日子这才过得松快了些。
可惜沈家爷爷一辈子熬得太辛苦了,松快的日子还没过两年,就一病不起,留下让沈庭生去退亲,不要拖累谢家闺女的遗言之后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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