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才刚刚迎来略带寒意的黎明;往东,是仍然焦渴的关中平原,太阳早早露了全脸,还未入夏便显出了燥热;再往东,则是雷雨才结束的山东,白光惨淡覆下来,灾棚外排起了长队。
大锅内的粥才沸了一回,粮食的香气迫不及待溢出来,人群便开始按捺不住。另一口大锅里药气翻动,也有人等着领防疫汤药。卫兵们维持着秩序,虽然人多,却有一切都在可控中的安心感。
李淳一及颜伯辛顺利从兖州府借来了赈济的粮药,每日签发、核账实,每一粒粟每一两药,使用都必须事先安排并有掌发者的签印,严格保证了灾粮用到实处。与此同时,通渠分流排水等工事也毫不懈怠,毕竟多拖一日,便有可能耽误一季的播种与收成。
山东的赈抚工作逐步进入正轨,尽管放眼望去天地之间萧条感依旧,但起初时心头那灰蒙蒙的绝望感,却随着雷雨远去了。
都督府内,庶仆一大早便又开始清理湿嗒嗒的庑廊地板,齐州录事参军拿着次日的赈济安排从李淳一公房内出来,迎面碰上前来复命的青州刺史颜伯辛。
他虽然只简单讲了一句“颜刺史辛苦”,却不落痕迹地与颜伯辛交换了眼色,并在擦肩而过之际,迅疾地塞了张字条给颜伯辛。
录事参军渐渐走远了,颜伯辛行至李淳一公房前,待卫兵前去通报完毕,这才低头脱掉鞋履入内。公房内有防疫的薰药气味,李淳一坐正了身体,将案上条陈简略收拾了一番,抬头时颜伯辛已走到面前。
“坐。”她径直开口,并问:“青州近况如何?”
她好些日子没睡整觉,周身透着疲倦,脑子却仍十分好使。颜伯辛瞥一眼她案角摆着的幻方盒子,里面排得十分齐整,可见她的思路分毫没受影响。
颜伯辛将青州情况仔细说完,紧接着又道:“倘若顺利,殿下恐怕下个月该回京复命了罢?”
此时公房内有元信的一个秉笔书吏在,许多话不好明说,颜伯辛此言是在暗示李淳一,时间紧迫,有些事倘若打定主意做,就得尽快去做,不能再拖了。
李淳一回了一声“是”,但旋即换了话题道:“颜刺史连夜赶来,用过饭了吗?”
“还没有。”
“一道去吃吧。”李淳一说着起身,又对那秉笔书吏道:“你也不用在这里待着了。”她说完往外走,颜伯辛就跟在她身侧,声音低得几乎难辨:“录事参军是我们的人了。”
李淳一迅速垂眸,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声音也是低得几乎听不见:“还有呢?”
“几个镇将。”他讲到这里时,恰逢执事迎面走来,便没有详细说下去。二人进了公厨,谢翛也恰好在用饭。谢翛见李淳一到了,刚要起身,李淳一却示意他不要起来,兀自走过去在对面坐了。
谢翛扭头对杵在堂中的庶仆道:“端两碗鱼汤来。”说罢又同李颜二人道:“早上捕了些鱼,炖出来滋味十分新鲜,殿下及刺史可尝一尝。”
颜伯辛陡蹙眉,略偏头看向李淳一:“殿下不是不吃荤吗?”
他早前就知道李淳一的饮食禁忌,然谢翛闻之却一愣:“殿下不吃荤吗?那上次的蛇肉——”
她没有与谢翛明着解释,只说:“我如今不再是出家人,便没什么好忌讳的了。”但实际上,她重新开始吃肉,是在与从前的恐惧做对抗。
以前她害怕李乘风的掌控与捉弄,被困其中不敢挣脱,但现在她必须努力从中跳出来,且敢于与之对峙。她必须有足够强大的决心,才有可能对付元信、李乘风,才有可能剐去这块烂疮。
鱼汤端上案,颜伯辛留意了她的神色变化。她的吃法透着坚决,那是下定决心要克服某物时,才会有的艰难。
老实说他们的计划很简单,但却铤而走险。对于元信副手这些头等重要的人物,他们并没有妄图策反;而是抓住重要守军将领、粮草军械的贰副等次要人物进行重点收买。颜伯辛与这些人多有交集,甚至与他们一同共事过,如此一来,收买并不是登天难事。
加上齐州东是颜伯辛辖下的青州,南是崔明蔼的兖州,届时两边若同时围困,便形成夹攻之势,对元信是极大的威胁。
此事进行得十分隐蔽,只等着一个机会给元信下绊子。东风一来,困住元信,奏抄立刻就会呈于朝会之上。不论女皇及李乘风愿不愿意听,不论太女及山东党愿不愿意承认,这块烂疮都会暴露在关中烈日之下。
到那时,元信的庇护便会尽失,元家亦会遭受重创。
颜伯辛心中想着这计划,将面前鱼汤饮尽,只听得李淳一压低了声音道:“皇夫最近有动作,你得到消息了吗?”
皇夫与元家是休戚与共的,他近来大约是察觉到了山东的异常,暗地里进行着一些调查与干扰。他虽然身体抱恙,但毕竟当年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他不会轻易容许元家出事,自然也会成此路上最大的一块绊脚石。
李淳一提醒颜伯辛不要忘了警惕皇夫的势力,是十分慎重的。她面上自始至终没有一缕轻松神色,因她不仅要筹谋此事,还忍不住担心远在关陇的宗亭。
关陇的消息她太后知后觉了,西边局势如迷雾,宗亭单枪匹马,同样是安危难测。
宗亭控制了玉门关守军之际,乔雍的安西都护府驻军也从沙州西境撕破了口子,气势汹汹杀了进来。吐蕃铁蹄转而迎战西州军,却没料东北方向的玉门关守军也杀了过来。
吐蕃军顿时陷入被夹攻之境,却仍然负隅顽抗。就在这时,乔雍的西州军也开始了对吐蕃边境的敲打,吐蕃军家门口失火,又处于被合围之劣势,只好落荒而逃。
沙州一役,尽管有乔雍帮忙,仍极大地鼓舞了士气。趁这口气还旺着,宗亭甚至没来得及与乔雍道谢,便率一众精兵东行。
乔雍却也忠义,因担心玉门关守军空虚,仍留部分西州军镇守,以防吐蕃趁虚摘果子。
没有了后顾之忧,宗亭的东行之路也更顺利。铮铮铁蹄连夜赶路,兵临肃州城下时,简直杀了于恪一个措手不及。
于恪等了宗亭许久,万万没料到他会先解决了吐蕃再折回来,且还顺利策反了玉门关守军。
作为关陇军的老人,于恪对宗亭并不十分熟悉。宗亭虽然年轻,但他那时到关陇来没多久便养就了变化莫测的脾气。小小年纪做事就深不可测,且比谁都下得了狠手。如果他没有着急回长安任职,而是接任关陇到现在,恐怕也没有于恪什么事了。
于恪这时静坐在密室里,听外面的副将报道:“宗亭只带了一千骑兵。”
“开始攻城了吗?”于恪闭着眼问。
“还没有。”
难道在等后援?于恪又问:“后边还有兵吗?”
“没有。”
于恪沉吟不言了,那副将道:“恐怕也是强弩之末,可要安排箭兵到位?”
于恪不答,却低声问身边一个小兵:“桓涛如何了?”
“仍不吃不喝,几乎是死了。”那小兵回得很肯定。于恪霍地起身:“将人泼醒,拖到城楼上去。”他走两步又道:“将那小娃也带上。”
他说完终于出了那密室,守在外边许久的副将松一口气。于恪同他道:“照你说的,安排好神箭手。”
他说着就往城楼上去,而此时一只漆黑乌鸦正从肃州城楼上飞跃而下,恰好落在了宗亭肩头,低头将尖喙中咬着的一支细竹管给他。
城楼上顿时火光闪烁,进入了随时战斗的警备状态。
那副将上了城楼,遥遥朝城楼下看去,抿唇不言。
此时被关押在密室多日的桓涛及其小儿阿璃终于被几个士兵拖上了城楼,桓涛已是奄奄一息,阿璃则不知所措地在旁边哭。
几个士兵挥开阿璃,架起桓涛将他往前移,并将火把举起来,对下面喊道:“往后撤,不然将他扔下去!”
这时宗亭旁边一个副将高声回道:“让于恪那老不死的出来!有种别做缩头乌龟!拿老幼当人质算鸟个好汉!”
然任凭他这样喊,于恪却迟迟不出现。
桓涛这时费力撑开了眼皮。这一切纷杂如蚊蚋声入耳,令人头疼欲裂。他模糊视线依稀辨出了宗亭的金箔面具,耳边又响起了小儿的哭声,他回头看一眼阿璃,又将所有希望都遥遥嘱托给了马背上的宗亭,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他忽然挣开两边的人,骤然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惊叫声随即传来,坐在底下的于恪眼皮霍地一跳,闻得外面士兵禀道:“姓桓的跳下去啦!”
于恪被这一激,竟是登上了城楼,一把将阿璃抱了起来。
阿璃被父亲这纵身一跃吓得还未回神,却又被于恪猛地抱起,他看到了城楼底下的点点火光,也看到了带着金箔面具的宗亭,最后看到了父亲的尸体,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乌鸦叫声凄厉响起,宗亭面具后的怒气一触即发。城楼上的神箭手已悉数就位,于恪下令放箭,然却一点动静也无。于恪抱着阿璃,转头看向不远处那副将,咆哮道:“令他们放箭!”然那副将却一动也不动。
于恪惊觉被背叛,往后一步赶忙唤亲兵队长,两队交锋顿时混战厮杀起来。
这时候于恪仍紧抱住阿璃,以其为人质往后撤。阿璃踢他咬他,却压根不能挣开分毫,那哭声凄厉起来,这时忽有一只乌鸦飞上来,狠狠朝于恪后颈啄下去,于恪双手一颤,阿璃便跌倒在地。
就在此时,忽有一壮汉拎了只桶冲上来,将满桶的油朝于恪泼去,并将他死死按在了城墙上,壮汉失心疯似的咆哮道:“姓于的你还我舅舅!”他力气大到简直要将于恪骨头捏碎,一支火箭自城下稳稳飞窜而来,直扎入于恪后背,火舌遇油霍地窜起,于恪整个人便烧了起来!
宗亭收弓偏头,面无表情对身边的大嗓门副将道:“喊那个白痴松手,让他保护好阿璃。”随后一夹马肚,速朝舅舅的尸体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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