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淳一,宗如莱折返回公房,进里间主动拿了毯子给宗亭。自己则在榻旁铺了席子,悄无声息地躺下来扯被盖上。
分明是冬季,外面却有虫鸣声,奄奄一息。夜间朔风呼啸着将树枝刮到窗户上,似乎随时都要戳破纸面。宗如莱躺在地上背对宗亭而眠,他才刚闭上眼,便听得榻上传来声音:“倘我不拦你,你要将那碗粥吃下去吗?”
宗如莱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但仍是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他低声回道:“殿下的好意,某不知该如何拒绝。”
“窝囊。”宗亭毫不留情地训起小叔叔来,“难道有人将□□喂到你面前,你也要一声不吭地饮下去吗?”
他虽然在偷换概念,却讲得不无道理。他在教少年不要逆来顺受,该拒绝时得想办法拒绝,不要只屈从权势一声都不敢吭。
小心谨慎长大的少年此时在被窝里点点头,但却又问:“此事换成相公会如何做?”
黑暗里一片沉寂,宗亭久不出声,过了好半晌,才道:“她放在我面前的我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吃掉。但——”他话锋一转,声音幽远起来:“你不要活成我这样。”
宗如莱若有所思,却没有再追问。在他眼里,宗亭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但他隐约清楚其软肋,宗亭甚至能为这软肋放弃对整个家族的控制权。对于世族而言,整体的利益总是高于个人,族中主事必须公正、顾全大局,必要时需要为家族牺牲自己的喜恶与利益,但显然宗亭自认为做不到这些,这才默许了新嗣子的存在。
宗家总需要人继续撑下去,而这人,不能再像宗如舟和宗亭这样。
“你先回去吧。”宗亭言毕,忽扔了鱼符到地上。
宗如莱应声坐起来,迅速收拾了被褥,拿过鱼符一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又蹑手蹑脚下了楼,穿过灯火通明的中书外省大公房,牵了马飞奔在冷寂的承天门街上。
夜深深,少年单薄的肩头也被朔风压得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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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月余,冬季就到了最冷的时候,对于皇城诸司官员而言,起早便顺理成章成了人生最困难的事。
这天卯时未到,宗正卿踩着黑漆漆的路稀里糊涂挪进礼部公房议事。困魔还在面前盘桓不去,却还要起早贪黑筹备吴王婚事,宗正卿将宗亭和李淳一腹诽了万遍,这才醒醒神,翻开了面前的陈年旧簿。
旁边的礼部官员道:“原本吴王婚事仪程参照太女当年的婚事即可,但元都督骑得了马,宗相公却不行,这便很头痛了。”
太常寺少卿抓抓头:“这有什么好头痛的,既然宗相公无法骑马,乖乖坐车就是了。就同娶妇一般,也没什么不可吧?”
“啊,朱少卿到底年轻。”礼部官员不以为意道,“平民百姓的正经婚嫁尚要顾忌两边颜面,你这样讲,虽是照顾了吴王颜面,却会令某中书相公很是不爽啊。王相结好,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久不开口的宗正卿总算捶开纠缠他的困魔,恢复了精神道:“你们的争论无非是在亲迎上嘛,依某看,到册封王夫这一关就都循着太女前制来,至于亲迎,让吴王坐着辂车去迎宗相公,届时同乘一辆车不就妥了嘛!不然宗相公看着吴王飒爽英姿骑马在前,恐怕要郁卒的。”
“妥妥妥。”、“这样倒也是可以。”太常寺少卿连忙点头,礼部官员也觉得可以一试,遂喊来书吏拟仪程。
“礼服都做好了吧?”、“都妥当了,正要送去。”几人啰里啰嗦议论了大半天,就细节等等全部定下,已是入暮时分。
几个人迎着夕阳走出礼部时,政事堂内却还在议事。宗亭一言不发坐着,他自伤后便很少发表见解,似乎当真颓靡了不少。李淳一坐在他对面,此时按着尚书省的计帐也是默不做声。灯火通明的政事堂内,落针声都能清晰可闻。
年底天下诸州及京城各衙署的计帐都经过勾检送了上来,哪里作假,哪笔支出有问题,哪些要进行勾征,清清楚楚。然而,关于新宫城的那笔帐却烂得一塌糊涂,比部的勾检也含糊其辞,说是工事拖得太久,账实都无法核对精准。
龙首原上的新宫城因规模宏大,已筑了许久,此工事原本是由太子督建,但太子出了那档子事后,监督大权自然落到了太女身上。李乘风一贯奢侈,向内库及国库伸手一点也不含糊。然如今这笔帐烂得不能看,新宫城简直像个无底洞,底下难免有非议。
按照李乘风的意思,是已经查不清的账就此销掉,今后重新算起;但尚书省却揪着这点不放,非要弄个明白,且拒绝无度支用左藏库财富。
外面闭坊的鼓声沉缓响起,坐于上首的太女轻叩着条案,掌管国库的太府寺卿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庶仆这时候极不识趣地进来添茶,滚烫茶水注入杯盏中,茶粉浑浊却溢散清香,坐在宗亭身旁的曾詹事忽然起身拿东西,宽大袍袖一刮,置于案边的杯盏就瞬时倾了下来。
滚烫茶水悉数扑在了宗亭腿上,曾詹事“哎——呀”低呼出声,太女已是循声看过去,却只见宗亭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从袖中摸出了帕子,低头去擦袍子上沾了的茶粉。
李淳一喉间瞬时哽了一下,心都猛地跳了上来。那袍子上还冒着热气,沸水烫到他皮肉,他却毫无知觉,连神色都是平静的。唯有曾詹事大呼小叫:“不得了,这水太烫了,相公察觉不到,但恐怕已是烫伤了,快、快去拿药。”
“不碍事。”宗亭风平浪静抬首,“今日该议清楚的事还是议完好,一拖再拖,又不知何时才能清了这笔账。”他言罢看了一眼李乘风:“左藏库拨给筑建新宫城的支用是不是当真只用在了龙首原那块地上,查清楚了尚书省也好做事。”他言罢又看向新提拔的御史大夫曹台主:“我朝御史素来火眼,查这样的事难道束手无策吗?”
他伤后便难得露锋芒,曹台主被他这么一蛰,面上自然露出不悦,遂道:“中书相公还是先去处理伤口的好,免得雪上加霜。”
好一个雪上加霜,既强调他已经残废了,又讲他不幸被烫伤可怜。
李淳一霍地看向宗亭:“相公还是先回去吧。”她很清楚今日哪怕再咄咄也逼不出个结果,且因为担心宗亭伤势,这才让他先走。
宗亭看向她,眼无波澜地抬手撑了一下条案,庶仆赶紧上前帮忙,又唤来在外等候的宗如莱,让宗如莱推他回去了。
待他走后,曾詹事坐下来若无其事地饮了一口茶。傻子也看得出来方才他撩倒杯子是故意试探,大概也想看看宗亭是真残还是装残,而此事又极有可能是李乘风授意。李淳一越想越觉得可恶,压着一腔火揣着计帐簿子起了身,放缓了语气看向李乘风道:“不如今日就到这里,也不早了。”
此言正合了李乘风之意,她遂起身与众人道:“鼓声都快尽了,诸位该回的便回去吧。”
太府寺卿霍地起身,行礼先行告退,其余人亦反应过来,陆续站起,鱼贯而出。
李淳一刚出门,却被尚书左仆射缠着问了一些事,好不容易摆脱了聒噪的老头,她揣着簿子急急忙忙就往中书外省追去。
她步子很快,几乎是跑上了楼,楼上却无人。哒哒哒往下走,撞上庶仆,庶仆道:“宗三十四郎与相公都没有回来过,大约是……回府了?”
李淳一避开庶仆赶紧去牵了马,飞奔去宗家。
宗家小仆一眼认出她来,然还未及行礼,她便是闯进了门。宗如莱出来相迎,与她躬身道:“宗相公并无大碍,药已是上过了。”
他讲这话的同时,宗亭却还在内室低头上药。
揭开袍子,是被烫出水泡的皮肉,火辣辣地疼着,药油抹上去也于事无补。耳畔脚步声愈发近,宗亭侧身扯过旁边一件干净单袍遮了一下,不慌不忙擦干净手,抬头看向门口。
她满脸急切地推门进来,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
李淳一快步走到他面前,就要揭开那袍子:“让我看看。”
“殿下欲行不轨吗?臣袍下可什么都未穿。”他伸手抓住她已经愈合的伤臂,“不要看,臣不会让它留疤的,放心吧。”
李淳一满腔都是怒火,他却转移话题:“殿下分明清楚烂账亏空的去向,为何今日一言不发?是怕说出‘这些支用被挪去山东补军费漏洞’会被元信算计吗?既然这样,下回就由臣来说吧,臣从来不怕山东那伙人。”
“我不是怕。”李淳一将手撑在轮椅扶手上,“婚事在即,我不想闹出什么事来。这节骨眼上,一点枝节都可能毁了这桩婚。能与相公结亲,我期待很久了。”
“既然这样——”宗亭唇角轻弯起弧度,“恰好今日礼服送过来了,殿下可要帮臣试一试吗?”
他说着看向东侧条案,偌大漆盘上盛放着绛色衣袍,像深秋红叶次第艳,沉静又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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