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起淮自然是看出了她面上的不高兴。
他轻轻笑了笑, 口中却是低声说道:“我不是不担心, 也不是认准你会应允, 相反我很害怕…”
沈唯倒是未曾想到陆起淮会说这样的话, 因此她倒是敛了几分心中的不高兴朝人看去。
此时有风拂过, 吹落了她戴着的兜帽, 她刚想伸手, 陆起淮却已先伸出手替她重新戴起了兜帽。等重新替沈唯戴好,陆起淮才又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得说道:“我的确有许多办法可以留下你,可是那样的法子到底不会让你喜欢, 所以我说害怕是真的害怕。”
他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跟着一句:“我说这些话并非哄你也不是为讨你高兴,当日我把玉佩送给你也不是因为我认准你会答应, 只是这块玉佩, 除了你,这世间再无人可配得上。”
他一面说着话, 一面是伸手轻轻拂过她额前的碎发, 跟着是又一句:“倘若你不喜欢, 那它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沈唯耳听着这段话, 一时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心情。
她只是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陆起淮, 却是过了许久才哑着嗓子开了口:“陆起淮, 我…”
陆起淮见她这般,脸上却是重新挂起了笑意,他伸出指尖抵在她的唇上拦了她的话, 而后是温声与人说道:“我答应过你, 给你时间慢慢想,你不必急着给我回答…”等这话一落,他便收回了手,而后是看着人问道:“你先前特意在此处等我,可是要问我关于陆家的事?”
他知晓沈唯的性子,她素来行事最是小心不过,如此特意等他,自然不是因为要与他说话。
沈唯耳听着这话倒是也回过神来,她收敛了心中那抹略微有些紊乱的思绪,而后是看着陆起淮点了点头…她特意候在此处,的确是想问他关于陆家的事。
陆起宣行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是死是活皆是他该有的命数,并不可惜。
可陆家——
若是因此事被牵连却太过可惜。
何况如今陆起淮寄身于陆家,若是陆家出事,想必他的处境也会艰难许多。再者,她心中总觉得赵准并非十分信任陆起淮,若不然他也不会任由陆起淮和陆起宣两人同时跟随太子和晋王,他这样的举动,只怕也有坐收渔翁之利的意思,此次出了这样的事,难保赵准不会借题发挥。
她想到这便皱着一双好看的柳叶眉问道:“陆家会有事吗?”
“你别担心,陆家不会有事的…”陆起淮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牵着沈唯的手继续缓步往前走去,此时天上的星河也越发璀璨起来,伴随着那道明月打在林中,倒是要比那两侧的灯笼还要来得明亮几分。
“荣国公府背后牵扯的势力太大,赵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它。”
“何况——”陆起淮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跟着一句:“这样的事,纵然我上呈给赵准,只怕他也会秘而不宣。柳家势力本就不小,早先还有赵睁牵绊着,倘若让他们知晓,赵盱此次受伤竟是赵睁所为自然会闹得不可开交,到得那时,朝中的风向自然会有所变动。”
沈唯耳听着这话却是又皱了眉:“难道就这样放过赵睁?”
她这话刚落却又觉得不可能,倘若陆起淮真得打算如此放过赵睁,自然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何况如今赵盱受伤,若是真得放过赵睁,日后让赵睁在朝中独大,这绝对不会是一件好事。
陆起淮眼看着沈唯面上的神色便又轻轻笑了笑,他伸手轻轻抚过她微微拢起的眉心,而后是看着她柔声说道:“若是让赵睁在朝中独大,这不仅于我而言,就算于赵准也并非是一件好事。那个男人早已享受惯了那个位置,这些年他费尽心思让赵盱、赵睁两人互相牵绊也不过是想通过制衡的办法长久坐在那个位置。”
“赵睁可不是赵盱,这个男人像极了赵准,倘若立他为储君,日后必定会让赵准夜不能寐。”
“所以我真得很好奇——”陆起淮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皇城那处看去,他的脸上不知是带着兴致还是讥嘲,口中是冷声一句:“当我把这一份罪诏呈上去的时候,赵准会做什么?”
夜空之下,陆起淮的面容一面向着光,一面却被隐于黑暗之中。
沈唯透过那依稀的光亮,一时却有些辨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觉得身子有些发寒,这种寒意并非因为外在的环境,而是心思作祟。
她知道帝王心术向来可怕,而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步步为营精心算计,最终的目的便是要登上那个位置…倘若有朝一日,他真得坐上了那个位置会变得如何?
她不知道。
若论手段和心思,他不比赵准差。
那他…
陆起淮察觉到眼前人的身子在打颤,他收回了看向皇城的目光,而后是落在了沈唯的身上,眼看着灯火之下,她略微有些惨白的面容便皱着眉开了口:“怎么了?”他这话说完便察觉到沈唯的手也泛出几分凉意,他一面是伸出双手轻轻搓着她的手,一面是半低着头问道:“怎么突然冷成这样,可是这儿的风太大了?”
沈唯一瞬不瞬地看着陆起淮,她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低头看着陆起淮。
她能察觉到陆起淮的担忧,也能看出他小心翼翼的对待…沈唯合了合眼,而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不知道以后的陆起淮会是什么模样,可她知道现在的陆起淮至少是真得关心她的。
沈唯想到这便开了口:“陆起淮,答应我,你别出事。”
她的声音在这夜色中其实并不算响,甚至还因为有些喑哑的缘故而显得有些低沉。
可陆起淮却还是听到了,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而后是半抬了眼朝人看去,眼瞧着她面上的担忧却是一怔,而后是又突然笑了起来:“沈唯,你在担心我?”他的声音低哑而又迷人,尤其是眼中的那抹神色在这夜色之中更是璀璨得令人有些晃神。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把人揽于怀中,而后是带着喟叹和欣喜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很高兴,高兴你如此担心我。”
往日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可如今——
他却觉得在这世间有个人能够如此担心你,牵挂你,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一件事。
陆起淮想到这,脸上的笑意越深,这抹笑意不如以往那种事事了然于心的闲适,反倒是多了几分少有的稚气,他便这样一面揽着人一面是柔声说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不会让自己出事。”
这条路其实并不好走,他也曾设想过许多结局,纵然最后失败,他其实也有足够的能力让沈唯好好存活在这个世上。
可是他不是柳长席,他不想也不会把她的余生寄托在别人的手中。何况,以她的性子也不会喜欢他这样的安排。
所以纵然是为了她,在余后的这一条道路上,他也会走得更加小心。
沈唯耳听着这番话语却什么话也不曾说,她只是微微掀了眼帘朝人看去,眼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这一回她却未曾抗拒他的拥抱,反而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陆起淮察觉到她的动作却是一怔,这还是头一回沈唯未曾抗拒他的亲近,他微垂了眼帘朝沈唯看去,眼见她面上的神色一如旧日,原先的怔楞倒也被笑意所掩盖。他轻轻笑了笑,话也未曾多言一句,只是揽着人的力道却又多了几分。
两人余后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互相拥偎在一道。
夜色寂寥,晚风其实也有些峭寒,可两人倒好似未再感受到这抹凉意。
等到沈唯从梅林出去的时候,距离先前两人进去已经过去有三刻钟了,水碧见人出来便忙迎了过来,待又瞧了一回沈唯的身后便开了口:“主子呢?”
“他去陆起宣那了…”
等这话一落,沈唯想起先前陆起淮的那番话,索性便开口问道:“他的身子,向来都是这么冷的吗?”先前在里头的时候,她也不好问陆起淮便想着问一问水碧,说到底,她往日总归是跟着陆起淮的,有些事总比她要知晓些。
水碧耳听着这番话,倒是也未曾遮掩。
她一面扶着人朝陶然斋走去,一面是压低了嗓子同人说道:“奴跟着主子的时间其实也不算长,不过听楼中的大夫说过,主子的体质应该是当年那场大火遗留下来的…”水碧说到这的时候是又看了沈唯一眼,而后才又跟着一句:“当年除了那场大火,赵准还遣人下了毒,若不然东宫百余人也不会没有丝毫反击之力。”
沈唯虽然知晓这段往事必然算不得干净,可她却未曾想过赵准此人竟然如此卑鄙。
倒也怪不得陆起淮会如此厌恶赵准…
水碧看着沈唯面上不加掩饰的厌恶,却是又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夫人,奴想斗胆与您说句胆大的话,主子的性子也许并不算好,可他自幼便看尽了阴谋算计又尝遍了亲人的背叛,或许您不喜欢这样的他,可不能否认,他待您是真心的。”
“您不知道,这些年待在主子身边的人不是他的旧臣就是我们这些下属,他又惯来是会隐藏自己的情绪,高兴不高兴都是一个样。可自从他的心中有了您之后却变了许多,奴往日从未见过主子如此用心待过一个人,也从未见过主子有这样柔情的时候。”
“他是真得喜欢您。”
水碧这话说完也未见沈唯有什么反应,一时心下也有些忐忑,便又垂了头轻声说了一句:“您莫怪,奴…”
沈唯耳听着这话倒是握住了水碧的手:“你说得这些,我都记下了…”等前话一落,她是看着先前陆起淮离去的方向才又跟着一句:“你让我好好想想。”
水碧见此便也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扶着人继续往前走去。
…
而此时的外院。
陆起宣所居之处名唤“临溪馆”,自从先前他回来后,谢老夫人便遣人在外头看守,不许人进去也不准人出来,却是把人软禁起来了。这处本来也是国公府中热闹的一处地,可此时却显得格外冷清,早先伺候陆起宣的人尽数都被赶到别处去了,如今在此处的也只有谢老夫人先前派来看守的两人。
这会侍立在门前的两个侍从见他过来便与他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大公子。”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也只是点了点头,他什么也不曾说,只是迈步往前走去…早先谢老夫人便说过,若是大公子来得话便不必拦人,因此两人自是什么也不曾说,只是打开了门前的锁,躬身请人进去。
门被打开,里头的情形自然也显露出来。
陆起淮眼看着里头的光景,脸上也未曾有什么神色,他只是继续提步往里头走去,等他走进去后,身后的门才又被重新关了起来。
屋中烛火三两只,不算通亮倒也不算昏沉,桌上的饭菜原样未动,唯有酒瓶已堆了不少。陆起宣虽然被软禁,可到底还是府中的二公子,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外头的侍从自然也是会应允的。
此时陆起宣的手中仍旧握着酒壶,他好似并不意外陆起淮会出现在这,等又饮了一口便冷声说道:“你想要的东西就在桌上,拿着你要的东西走吧。”
他这话说完便又连着喝了好几口酒。
如今的陆起宣哪里还有往日被旁人称为“温润公子”的模样?他的头发散乱着,衣裳也乱得厉害,身子歪歪倒倒的,时不时还大笑几声,除了眼中还留有几分清明之外,其实和疯子也没什么两样了。
陆起淮闻言也未曾说话,他取过桌上的两张纸,而后便往外走去,他没有什么好兴致去与陆起宣说道什么,何况这样的人也不值得他多费什么口舌。
陆起宣看着陆起淮离去的身影却是突然止了笑声,开了口:“陆起淮,你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他说这话的时候,脊背端得很直,就连神色也是一片肃严,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区区的外室子为什么会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有这样的成就。
还有祖母——
祖母对底下的小辈从来都是一样的,可只有面对陆起淮的时候却有些不同,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精怪变得?
陆起淮耳听着这道声音也未曾说话,他只是在要走出门前的时候才淡淡说道一句:“其实你从一开始就寻错了方向。”等这话一落,他便推门往外走去。
而陆起宣眼看着陆起淮离去的身影,却迟迟未曾反应过来,从一开始,他就寻错了方向?
…
翌日。
晋王府。
时下天色还早,赵睁却睡不着,他昨日便听说陆起淮去了大理寺,只是现在大理寺里里外外都看守得很严,许昌更是日日待在大理寺中,他纵然有再长的手也探查不到什么。因此他今日一大早便遣人去传唤陆起宣,却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听着外头传来的一阵脚步声便抬了眼朝外头看去。
门被推开,走进来一身黑衣的长岂,只是除他之外却再无旁人…赵睁眼见这幅模样便皱了眉,声线也不算好:“陆起宣呢?”
“属下并未见到陆二公子,不过…”
长岂话说到这,神色也有些不好,他稍稍抬了脸朝人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属下看到陆起淮进宫了。”
…
紫宸殿。
此处是平日赵准处理政务的地方。
如今早朝已歇,赵准端坐在龙椅之上,目光却是落在底下跪着的那个年轻人身上。他脸上依旧挂着旧日的笑,可眼中的情绪却略微显得有些复杂,等到内侍上了茶,他才端着茶盏笑着开了口:“朕不是特意准陆爱卿在家多休养几日?”
“陛下厚爱,然臣如今身子已差不多将养好了,何况柳长席的事一日未曾了结,臣于家中也实在坐立不安…”等这话一落,他是从袖中取出一纸罪诏,而后是双手举于半空之中,跟着是道:“臣昨日去大理寺探望过柳长席,这是他亲手所书。”
赵准耳听着这话,握着茶盏的手倒是一顿。
柳长席被关押在大理寺中已长达半个月之久,可无论怎么拷问,他却迟迟不肯说出朝中与他勾结的那些人,眼前这个年轻人竟能让他如此快得开口?虽然不知道陆起淮究竟用了什么法子,也不管他心中是如何看待陆起淮的,可此时却也不得不夸赞一声陆起淮,这个年轻人的确是个厉害的。
他把手上的茶盏置于一侧,而后是朝身侧的内侍点了点头,内侍会意便躬着身子去接过那张罪诏呈了上去。
赵准在接过罪诏后也不曾说话,他只是半低着头打开手中的纸卷看了起来,纸上所书的名字有十多个。
这其中有些人,他原先早有猜测,可有些人就算是他也未曾想到…他越往后看,脸上的神色便越发黑沉,到得最后更是重重拍了下面前的桌案。
桌上的茶盏因为这一拍有些晃动,里头有不少茶水都被颠簸了出来,原先被堆积在一道的奏折也都四散开来。
天子震怒向来是不容小觑的,屋中一众伺候的内侍自是都跪了下来,自从赵准登基后,除了起初雷厉风行了几年,而后倒是收敛了脾气,因此他们也的确是许久未曾见到赵准有过如此震怒的时候了。
如今乍然瞧见,自是各个颤颤巍巍得不敢说话。
而相较起这些内侍的惶恐,陆起淮却一如先前,他只是微垂着头继续跪在地上,脸上神色如初,并未有丝毫变化。
屋中无人说话,一时显得格外寂静。
唯有外头的寒风拍过雕花的木头窗棂,在这寂静的殿中散出几分声响。
赵准的手仍旧撑在桌案上,他垂眼看着被他压在底下的那张纸,这上面所书的名字大多都是朝中大臣,有些更是身初要职。这些人平日看起来都是老实拘谨之辈,端得是一副两袖清风的样子,没想到背后一个两个竟然都敢如此放肆!
区区一个淮安知府都能在他的府宅之中搜罗出如此多的金银财宝,更遑论是朝中这几位大臣了。他想到这,神色越渐黑沉,连带着声音也越发冷峭起来:“查,给朕彻查!朕倒要看看这群混账东西到底贪了多少银子。”
身为帝王,他可以纵容底下的人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可却不代表着容许他们发国难财。近些年天灾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国库里运出去一拨又一拨银子,可如今看来,真得分到百姓手中的又能有多少银子?
只怕这其中大部分的钱都落在了这群混账手中。
他是天子。
但凡身处这个位置,又有多少是真得可以不在乎名声的?他要让庆云的百姓都认为他是一个好皇帝,这样才能长久泰安得坐在这个位置。可如今,这些人竟然敢在他的眼皮底下生出这些事来,让百姓以为他是一个不顾百姓死活的昏君,这让他如何不怒?
赵准合了合眼,等到稍稍敛了几分心中的怒气才重新朝底下看去,眼看着底下这个年轻人,他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说道:“今次之事辛苦你了,你救下太子又查出这样的事,功劳匪浅,可有什么想要的?”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便忙开口回道:“陛下谬赞,臣所做得这些都是分内之事,既是分内之事,又有什么可以值得嘉奖的?”
赵准听他所言倒是难得赞赏的点了点头,连带着声音较起先前也温和了许多:“你这点倒是和你父亲很像,你父亲往日也是这样的性子…”等前话一落,他却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收敛了面上的神色,肃声说道:“此事,朕交由你全权查办。”
他这话说完是从一侧的盒子中取出一块令牌,而后是看着陆起淮继续说道:“你拿着这块令牌,无论这纸上所书的人是何要职是何身份,都无人敢阻拦你。”
“这个朝廷也是该好好清洗下了。”
等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赵准的脸上已是一派端肃威严之色。
陆起淮接过内侍递来的那块金牌,金牌一面刻有龙纹,一面刻有“如朕亲临”四个大字,他眼中的神色未有丝毫变化,只是伸手把金牌握于掌心之中,等触到那金牌上刻有的龙纹才对着赵准拱手一礼应了一声“是”。待又过了一会,他才开口说道:“还有一事,臣已查出当日太子与微臣在淮安遇害的真相了。”
赵准闻言却是一怔,柳长席被关押了这么久,一直说是自己一人所为,此次竟会改口?这个陆起淮…还真是令他刮目相看。他想到这便又垂了眼朝陆起淮看去,眼见他面上显露出几分犹豫之色便皱了眉,而后他也未曾接话只是开了口:“你们都先退下。”
没一会功夫,殿中的内侍便都退了个干净。
等到殿中仅剩下他们两人时,赵准才又看着陆起淮开口说道:“天寒地凉,你身子未好,起来回话吧。”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却未曾应允起来,他仍旧跪在地上,口中是道:“此事牵扯太多,臣不敢起来…”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比起先前还要端肃几分,等前话一落,他是从袖中取出两份认罪书,一份是当日柳长席所书,一份是陆起宣所写。
他把两份罪诏呈于头顶,口中继续说道:“这两份罪诏,一份是柳长席所书陆起宣联合他派遣黑衣人行刺太子,而另一份是陆起宣道出受晋王殿下指使才行出此事。”
赵准原先心中的疑虑以及面上的神色在听到这句话后却变得冷凝起来,就连殿中的气氛也一下子冷滞了许多。他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端坐在椅子上一瞬不瞬地朝底下的年轻人看去,眼瞧着他呈于半空的那两张纸卷,却是过了许久他才淡淡说道:“呈上来。”
陆起淮在听到这话后倒是应了声,他站起身,而后是把手中的两张纸卷呈了上去,余后他什么都不曾说只是微低着头侯于一侧。
而赵准在接过那两张纸卷后却是停了一瞬才翻阅起来,无论是柳长席的也好还是陆起宣的也好,上头所书的内容挑不出丝毫毛病,这的确是两份认罪书。他闭了闭眼,说不出心下是个什么情绪,只是握着认罪书的手却不自觉得收紧了几分,纸张碰撞在在一道而发出摩擦的声音。
当日赵盱在淮安遇害的事传到汴梁后,赵准便私下遣人调查了一回。
他知晓此事必定不简单,只是起初也只是认为此时是柳长席背后的那些人所为,为得是不让赵盱再查下去,可没想到这真正的幕后主使竟然会是他的好儿子!其实这也难怪,他这个儿子素来要强,为人也很聪明,可有时候聪明却没有用在点上。
这些年他纵容着赵睁,以至于让赵睁生出一种处处比过赵盱,因此他才会觉得被赵盱压着心有不满。
这种不满,往日他从来不曾去干涉过,他们两兄弟互相牵制,这才是他所想看到的结果。
可这却不代表他会纵容赵睁去弑兄!
倘若此次赵盱真得遇害,以赵睁如今的实力必定会受百官拥戴成为新一任的储君,而没了赵盱的牵制,赵睁日后行事自是会更加肆意。
他这个儿子啊,是真得心大了,连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都分不清楚了。赵准想到这,神色也黑沉了许多,连带着原先握着纸张的手也多用了几分力。
不知过了多久——
赵准才半抬了眼朝侯在一侧的陆起淮看去,口中是淡淡说道一句:“此事如今有多少人知晓?”
“请您恕罪,臣在知晓此事后便去寻了陆起宣,只是未曾想到竟会牵扯出晋王殿下…”陆起淮说到这却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朝赵准拱手一礼,跟着是又一句:“只是您放心,荣国公府上下向来服从您的命令,无论您有什么决定,臣等定会受令。”
赵准耳听着这话却未曾说话,他只是一错不错地看着陆起淮,倘若此事真得只是陆起宣一人所为,荣国公府自是也免不了一顿责罚。可如今牵扯出赵睁,倘若此事真得要公之于众,要责罚荣国公府,赵睁这个“弑兄”的名义自然也是逃不开的。
这个年轻人口中说着“未曾想到”,只怕早已算计好了,陆起宣本身就是晋王的人,何况他一个没有功名的世家子有什么理由去谋害太子?纵然没有这张纸,旁人又怎么会猜不出来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着他?
这样的小心思自是瞒不住他的眼睛,可但凡是人自是怕死的,这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没什么可说的。
何况荣国公府这些年扶持着他,背后还牵扯着不少势力,他自然也不会真得对荣国公府下手。
只是赵睁——
赵准想到这个名字便又皱了眉,纵然赵睁行事再是荒唐,可他却不能真的把这“弑兄”的罪名冠在他的头上,柳家身为士族在朝中身处要职无数,这些年他纵容赵睁,一来是为了牵制赵盱,二来也是为了抵抗柳家的势力。
倘若真得把此事公之于众,柳家那处自是会闹得不可开交。
赵准想到这,眼中神色越沉,他的手撑在桌案上,却是过了有一段时间才看着陆起淮开了口:“你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置?”他这话说完眼看着陆起淮面上的踌躇便又说道:“如今殿中无人,你不必担心,无论你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便朝人拱手一礼,口中应了一身“是”,而后他是斟酌着开口说道:“若为太子属臣,臣自然希望陛下严惩晋王。可若身为陆家的人,臣却深知荣国公府从来只听从一个人的命令…”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微垂着头拱着手,声音倒还算如常:“如今太子腿疾难治,只怕日后能不能再站起来也不一定,若是真得纵容晋王殿下,只怕朝中风向也要跟着变了,可若是真得制裁晋王,日后朝中也就无人再去制衡柳家。”
他说到这,神色也略微浮现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语气也有些不好意思:“微臣年幼才疏学浅能看清的也只有这些,至于该如何处置,微臣实在不敢断言。”
“只是微臣心中尚有一话——”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微微抬了眼朝赵准看去,跟着是又一句:“其实陛下尚还年轻,后宫妃嫔芸芸,日后也不是没有子嗣了。”
陆起淮这话说完察觉到屋中的气氛一滞,连带着赵准的面色也沉了几分便忙跪了下来,口中是紧跟着一句:“陛下恕罪,这不过是微臣的浅见。”
赵准耳听着这话也未曾开口,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跪在底下陆起淮的脸上,却是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好了,先前朕就说过,无论你说什么都恕你无罪…”等前话一落,他才收回眼,而后是又跟着一句:“起来吧。”
等到陆起淮起来后——
赵准才又开口说道一句:“此事你让国公府上下守口如瓶,朕不希望旁人会知晓此事。”
陆起淮耳听着这话自是忙恭声应了“是”。
余后——
赵准也未再多说别的,他只是让人退下,只不过眼看着陆起淮将要退到门口的时候,他才开口说道一句:“你很聪明,比你父亲还要聪明。”
陆起淮听着这一句,步子却一顿,他什么也不曾说只是抬眼朝赵准看去,眼看着赵准面上如故的神色,他也只是微垂了眼如常说道:“陛下谬赞了。”等这话说完,他是又朝赵准拱手一礼,而后才转身往外走去。
而赵准眼看着他离去,眼中的神色在日头的照射下却显得有些复杂。
不过他眼中的复杂也未曾停留多久,眼看着那人的身影不见,他便往外头喊了一声:“李德。”他这话刚落,便有一个内侍走了进来,他是朝赵准拱手一礼,而后才开口说道:“陛下有何吩咐?”
赵准眼看着桌上摊着的那两张纸,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开口说道:“宣柳太师进宫。”
李德听着这一句却是一怔,这个时候,陛下宣柳太师进宫会是因为什么事?不过他也不敢多言,只是恭声应了一声便往外退去。
…
没过几日,这日子也越近年关了。
汴梁城中张灯结彩的,各家各户都是一派喜庆热闹的景象,而就在这样人人盼着过年的日子里却传来两桩消息。头一桩是荣国公府的二公子也不知怎得竟得了重病,昨儿夜里竟然殁了,而另一桩却是晋王殿下在宫中触怒龙颜被天子责罚软禁于家中。
这两桩消息传入众人的耳中免不得要被他们咂叹几句,道一句“这都快过年了,也不知是没请好菩萨才会生出这样的事?”不过这与汴梁城中的百姓到底也算不上有什么干系,于他们而言,能过个好年才是最主要的。
自然也有朝中的官员能嗅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太子重伤未愈,晋王又被软禁府中,这怎么瞧都有些不同寻常,只是天子不说话,他们自然也不敢多言。
…
而此时的皇宫。
柳梦闲寒着一张脸朝帝宫走去,昨儿夜里落了一场雪,如今这天上还下着小雪。身侧的如云一面撑着伞,一面是跟着人的步子往前走去,眼瞧着柳梦闲面上的冷寒,口中还是忍不住轻声劝道:“娘娘,您这样去见陛下,难免会惹陛下不高兴。”
“若不然您先回去,让奴先去通传一声,看陛下今日得不得空来未央宫。”
柳梦闲耳听着这话也未曾说话,她只是仍旧寒着一张脸往帝宫走去。此时小道上还有些扫雪的宫人,远远瞧着柳梦闲这幅模样皆是一怔,等要跪下给人行礼的时候便发现她已走远了…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有些不明白素来好脾气的皇后娘娘今日却是怎么回事?
等她走到帝宫的时候,李德正好端着一碗茶走在长廊上。
他眼瞧着柳梦闲过来也是一怔,等回过神来便“哎唷”一声,他把手中的茶盏递给了身后的小厮,而后是忙朝人迎了过来。待给人打了礼,他才又说道:“娘娘怎得也不备个辇,这大冷天的,若是冻着您的凤体可如何是好?”
柳梦闲在瞧见李德后,神色倒是也好了许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到稍稍敛了心中的情绪才温声与人说道:“李公公,本宫要见陛下。”
李德是赵准身侧的旧人,自然要比旁人多知晓几分,因此耳听着这话心中也多了几分计较:“陛下这些日子忙于政务未曾踏足后宫,可他心中记挂着您,还想着午后去您那处…”他这话说完眼见着人的面容和缓了许多便又跟着一句:“娘娘且先到廊下稍候下,老奴这就去通禀一声。”
他这话说完便又朝人打了一礼,而后才转身进去通禀。
柳梦闲眼看着李德往里头走去,便也迈步往前走去,如云收了手中的伞,待又替人掸了一回衣裳才又斟酌着开了口:“娘娘,您…”
柳梦闲耳听着这话便朝人看去,眼瞧着她面上的担忧和踌躇倒也松了口说道:“本宫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本宫知道该怎么做。”她这话刚刚说完,李德便出来了,却是请她进去。
她见此也就不再多言,只是扶了扶袖子,而后才往里头走去。
殿中并未点炭火,较起外头的气温也没什么差别,柳梦闲甫一进去还是觉得冷得不行,她知晓这是赵准常年来的习惯自然也不敢多言,她只是朝端坐在龙椅上批阅奏章的赵准看去,而后是又垂了眼如常给人请了安。
赵准耳听着这一道请安声也未曾抬眼,他只是继续批阅着手中的奏折,而后才淡淡说了话:“皇后这个时候过来是为了何事?”
柳梦闲起初进来的时候的确是想好生与人说话,可在听到这一句冷淡至极的话语后,还是忍不住起了怒气。这些年,她行事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就连说话也是小心翼翼,可她得到了什么?
她的儿子现在还只能坐在轮椅上,可这个男人呢?他不管不顾,明明知晓是赵睁所为也只是软禁了他!
她想到这,声音也忍不住有些低沉下去:“陛下,当日盱儿遇害可是赵睁所为?”
柳梦闲这话一落便发觉赵准原先批阅奏章的手一顿,她心下一沉,看来事实果真如此,这个男人果真早已知晓了实情…她思及此,神色也有些暗沉,连带着语气也有些泛冷:“赵睁弑兄谋害庆云储君,陛下难道就打算这样放过他吗?”
赵准先前一直不曾说话,等听到柳梦闲这一句,他才放下手中批阅奏折的朱笔,而后是看着柳梦闲淡淡开了口:“今日皇后的话,朕权当未曾听见,你是朕的发妻也是庆云的国母,该知道谨言慎行。”
他说话的时候,神色淡漠,就连声音也带着一股子冷冽…
柳梦闲与他相处多年自然知晓赵准这是生气了,她先前脸上的暗沉和心中的怒气在看到这样的赵准时还是忍不住敛了下去,说到底,她心中还是畏惧赵准的,只是想着盱儿如今这幅模样,可赵睁却只是被禁闭,她心中又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她想到这便张了口却是想说道什么,只是还不等她说话便听得赵准先说道:“前些日子柳太师进宫了。”
柳梦闲耳听着这一句却是一怔,父亲进宫?近些年父亲虽然还保留着太师的名号却已不再干涉朝中事,这个时候父亲进宫是为了什么?而就在她的怔楞中便又听得赵准继续说道:“你父亲想让你侄女进宫,朕已经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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