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起淮坐在底下右首的位置, 耳听着这话, 他握着茶盏的手却是一顿…不过也只是这须臾功夫, 他便已恢复如常。他仍旧握着手上的茶盏, 待垂眸饮下一口热茶后才掀了眼帘朝那个坐在贵妃榻上的年轻妇人看去。
暖色烛火之下——
年轻妇人一袭月白色的长褙子越发衬得她身姿风流。
陆起淮未曾见过以前的荣国公夫人, 可自从当日进了这荣国公府后, 他心中便觉得眼前的妇人要比以往他所见过的其他女子都要令人觉得赏心悦目…这份赏心悦目不在她的容颜, 而是这一份气韵。
沈唯的身上有着别的女子没有的风韵。
这双风流美目间藏着的洒脱和坚韧,还有那个不同旁人的灵魂,都在吸引着他一步步继续探索下去。
陆起淮突然有些期待, 还有一丝从未有过的兴奋,这么多年,他还从未对一件事有过如此大的兴致和期待, 可如今他却深深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扒掉眼前这位妇人如今的面目后, 再窥探一回她的真面目。
倘若真有那一日,那么她会如何呢?是惊慌失措还是依旧如现在这样淡定自若?
仔细想来, 他好似还从未在沈唯的脸上看到过惊慌失措的神色, 这个妇人永远都是这样清清平平的, 就算当日在霍家受着这么多人的目光和责问, 她也能够面不改色说一句“信他”。
这样的妇人, 若是能在她的脸上窥见不同的神色。
那还真是令人觉得期待啊。
沈唯一直未曾听到陆起淮回话, 又见他那双凤目正一瞬不瞬地朝她看来,心下便觉得有些不舒服。她说不出是何缘故,只是觉得今日的陆起淮和以往好似有些不同, 这双眼中虽然没有丝毫神色, 可她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好似在这样的目光下,她如今所有的伪装都是徒然。
只是还不等她说话——
陆起淮便已放下了手上的茶碗,他低垂着眉目把手上的茶盖重新盖在了那茶碗上头,待把那凉薄唇上的笑意敛了个干净才重新抬了脸朝沈唯看去。屋中烛火轻轻晃打,偶有明亮,偶有昏沉,而他便这样神色自若得坐在圈椅上头看着沈唯淡淡笑道:“母亲想说什么?”
沈唯耳听着这话,心下虽然觉得他今日的语气与以往也有些不同却也未曾多想。
她只是把手上的茶盏一道置于高案上头,而后是依着那明明晃晃的烛火朝陆起淮看去,口中是如常说道:“杨小姐近日常来家中,虽然说是陪我和觅知,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这么聪明应该看得出来。”
她这话说完也未见陆起淮开口,便又跟着一句:“杨小姐是个好品性的,她既然对你有意,我便想问一问你的意思。倘若你也喜欢,我便腆着脸和你祖母提上一提,有她的帮衬,想来这桩婚事也不成问题。”
她说到这便把话一停,待把目光从陆起淮的面上仔仔细细循了一遭才又问道:“你瞧如何?”
沈唯说道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放在陆起淮的脸上,却是想瞧一回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只是不管她怎么看,眼前人的面容却是没有丝毫变化。
虽然早就知道陆起淮的心机之深,可是想着自己在职场这么多年,如今却连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的心思也探不透…难免觉得有些气馁。
不过不管心中是如何想的,可她的面上却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她只是依旧端坐在榻上,目光便放在陆起淮的身上,静待他开口。
陆起淮好整以暇得坐在圈椅上,他面上挂着温润的笑意,目光也一直是温和的,只是在听她说完后才笑着开了口:“且不说如今儿子还在孝期无心此事,何况儿子也不喜欢她…”他这话说完便又笑跟着一句:“母亲日后还是不要再费这个心了。”
他说话的时候,面上的笑意未曾更改,可是倘若细辨的话,还是能听出那话中的凉薄之意。
只是素来机警的沈唯此时却未能察觉出来——
她的脸上带着未曾遮掩的怔忡,好似听错了一般,她记得书中陆起淮和杨双燕走得很近,所有人都好似能看出他们郎情妾意,怎么陆起淮如今竟会与她说不喜欢?倘若不喜欢杨双燕,那么陆起淮他…又喜欢谁?
还不等沈唯再问,陆起淮却已经站起了身。
他朝沈唯拱手一礼,口中是如常说道一句:“儿子明日还要去学堂,尚如今还有些功课要做,就不陪母亲说话了。”等这话一落,他也不等沈唯开口便转身往外走去,只是临来要迈出门去的时候,陆起淮却又停下了步子。
他手握着锦缎布帘,那张俊美的面容却半偏着朝身后的沈唯看去。
烛火之下,年轻妇人面上已没了原先的怔忡,见他看去,她便也抬了眼朝他看来…陆起淮看着沈唯那双眼中的潋滟水波之中有着遮不住的风情,他也不知道为何,只是握着布帘的手却是一顿。
他便这样看着她,却是隔了有一会功夫才淡淡开了口:“我知母亲不喜欢她…”
等这话一落,他眼瞧着沈唯面上的神色一顿,却是又笑跟着一句:“你放心,日后她不会再来家中烦扰你了。”这话说完,陆起淮便朝人点了点头,而后是掀了布帘往外走去,这一回,他却未再滞留。
沈唯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眼中的神色在烛火下轻轻晃荡却有些晦暗不明。
她不知道陆起淮是怎么看出她不喜欢杨双燕的,只是想着他先前所说的那番话却忍不住皱起了双眉…杨双燕不会再来家中,难不成他还有法子阻碍这位杨大小姐的去留不成?还有,若是她未曾听错的话,先前陆起淮可未曾对她用敬语。
墨棋却是等陆起淮走后才打了帘子进来,她甫一进来便瞧见沈唯端坐在榻上,眉目轻拧、容色微沉。
她眼瞧着这幅模样却是一怔,等把手上的布帘放下后,墨棋便朝沈唯走去,口中是试探性得问了一句:“夫人,您怎么了?”
沈唯听到她的声音却只是摇了摇头,她重新握过置于高案上的茶盏,此时茶水只是有些温热,她便这样将将饮了两口,而后才淡淡说道一句:“没什么。”
…
左安巷,杨家。
杨双燕依着烛火对镜梳妆,此时夜色昏沉,屋中烛火却很是通明…她便这样握着玉篦仔仔细细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似是想到什么,她也未曾回头只是同身后的人说道:“明儿个去陆家的东西可曾准备好了?”
身后侍立着的丫鬟耳听着这话便轻声说道:“都准备好了。”
她这话一落见杨双燕点了头,脸上闪过几分犹豫,到后头还是忍不住轻声说道:“小姐,您又何必如此?近些日子,您时常跑荣国公府还费心费力教导那位七姑娘…奴实在猜不透您的想法,您到底要做什么呢?”
她说到这是轻轻停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那位陆家大少爷,他值得您这样做吗?”
杨双燕闻言,握着玉篦的手却是一顿,她未曾回头,目光一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却是又过了一会,她才看着镜中的自己轻笑一声:“你懂什么?”
那个男人,自然值得她纡尊降贵这么做。
倘若不是没了法子,她也不会日日跑到那陆家去教授那个小丫头女红,还费尽心思讨好那位荣国公夫人…她做这一切不过是想多看他几眼。
不过近些日子,她倒是发现那人对这位荣国公夫人和陆家的七姑娘倒是有些与众不同,那人素来是个凉薄性子,可面对这两人的时候,却是有些不同的。
即便这一份不同很浅,可于那人而言也已是难得了。
或许——
她可以借这两人的手让那人对她另眼相看?
杨双燕想到这,脸上的神色便又多了几分势在必得,这天下的男人,她谁也看不上…只有那人是不同的。她想起当年恰好路过父亲书房听到两人的谈话,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一直忠诚于陛下的父亲竟然有着那样的想法。
而那个男人…
杨双燕似是想起当年的场景,她的指尖轻轻滑过自己细腻而又修长的脖颈。
当年那人曾狠狠得掐着她的脖子,即便过去这么久,她好似还能记起那人的指尖是多么的冰凉。
倘若不是父亲阻止,那人或许当年真得会杀了她。
可这样濒临死亡的记忆不仅未能让她对那个男人产生害怕和恐惧,反倒让她越发对他难以忘怀…那个男人的冷酷和漠然都深深得吸引着她。每每那双冷漠的眼睛看向她的时候,都让她忍不住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他。
他是天神,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和他媲美,什么太子什么晋王,甚至就连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人都没有资格和他相提并论…
若是这样的男人属于她,这将是多么令人激动而又兴奋的事。
杨双燕素来清平的面容此时却泛出了几分激动和癫狂,她甚至都能描绘出日后和他同站在一道是一幅什么样的情景…这世间的女子都将羡慕她。
还不等杨双燕把日后的景象描绘得更加细致,屋外便传来了丫鬟的轻禀:“小姐,老爷喊您去书房。”
杨双燕耳听着这道声音却是收敛了眼中的激动,她握着玉篦的手一顿,面上也浮现出几分疑惑…她朝轩窗外头的夜色看去一眼,这个时候父亲怎么唤她去书房?不过她也未曾多想,只是把手上的玉篦置于妆盒中,待又让丫鬟简单挽了个发髻便提步往外走去。
…
杨家的书房是重地,除了几个亲信和杨家的几位主子是无人可以靠近的。
当年杨双燕也是误来了此地又恰好无人看守,这才听到了杨继和陆起淮的对话…这会她便让丫鬟侯在外头,而她自己便提步穿过长廊往书房走去。书房外头候着杨继的亲信,眼瞧着杨双燕过来,他也未曾说话只是垂眼推开门请她进去。
杨双燕见此也未曾说道什么。
她只是提步往里头走去,偌大的书房只点了几根烛火,大抵是点得时间过长又无人更换,此时便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了…杨双燕拧了眉待把书房循了一遍才看到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
杨继今有四十余岁,他身穿青衣、面容温润,眉眼之间虽已呈现几许岁月的痕迹,可气质却很是舒服,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带着岁月的沉淀显出几分旁人未有的智慧。
无论是在在朝为官还是在外头,杨继都很受人尊敬。
天子信任他予以重任,百官信服他,就连外头的学子也都把他当做老师一般尊敬。
可此时——
这位首辅大人面上的神色却有些微沉。
杨双燕自然也看出了父亲今日的不同,她心中存着疑惑,步子却未停,待到人前便轻声问道:“父亲,您这么晚喊我过来可是有事?”
杨继耳听着这话也未曾说话,他只是抬眼朝人看去,眼看着烛火下杨双燕一如既往的清平面容,却是过了许久才淡淡开了口:“你可知道先前谁来家中了?”
谁来家中?
杨双燕闻言却是一怔,只是也不过这一会功夫,她却恍如福至心灵一般怔怔开了口:“您是说那位来家中了?他…人呢?”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书房四处看去。
杨继看着她这幅面容,心下却是一沉。
这么多年,他从未见到过自己的女儿有过这样激动的时候,他想起先前那位遣人过来传话的时候,自己的怔楞和震惊。
他以为这一切不过是那位多虑了,可如今看着杨双燕面上的神色,杨继想,是不是这些年他太过忙于政务而忽略了女儿的心思。
杨双燕一直未曾听到回答便朝杨继看去,眼瞧着他眼中的那抹神色,她却是一怔,等回过神来,她便已收敛了面上的激动放缓了声音与人说道:“父亲为何这样看我?”
杨继轻轻叹了口气,他收回了放在杨双燕脸上的目光,而后是开了口:“那位让你日后不要再去陆家,双燕,你可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等这话一落——
他眼看着杨双燕面上的怔忡,心下也是跟着一疼,到底是自己唯一的女儿,他自然也不希望女儿会受伤…但凡是任何人,只要女儿喜欢,他都不会阻止。
可是,那位不行。
那位曾经历过太多的事,早已心扉紧闭,只怕这世间也难有人可以再打开…何况听着那位话中的意思,如今对双燕已是厌恶至极,倘若不是因为这一份旧情在,只怕如今那位早就要下手了。
既如此,他又怎么能让双燕去喜欢这样的人呢?
他想到这便也顾不得女儿伤心,只是沉声与人说道:“当日那位是看在我的面上才留有你的性命,双燕,你如今却是越发大胆了…倘若让旁人知晓,你可知道这不仅对那位是大祸,就连我们杨家也得承受诛九族的大罪。”
“父亲——”
杨双燕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女儿又岂是那愚钝之人?我知晓此事的要紧性又怎会让旁人探查一二,至于那位…”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等再开口时,就连唇齿之间也弥漫了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温柔:“那位龙章凤姿,难道您不想做那位的岳丈吗?”
杨继却是未曾想到素来乖巧的女儿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怔怔朝杨双燕看去,好似从未认清过她一般…只是还不等他说话便又听得杨双燕继续说道:“只要女儿得了他的心,日后于您于咱们杨家岂不是一件大好的事?既如此,您又为何要阻止女儿?”
杨继耳听着这话,面上却有一瞬的怔忡。
他承认杨双燕的话的确令人心动,这么多年他替那位做事,除了当年的情谊在,为得不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带领着杨家走到一个更好的局面?可这样的想法,也不过一瞬罢了。
他和那位相处多年,自是要比旁人还要知晓那位的心性。
倘若让那位知晓他存着这样的心,凭借那位的手段,只怕在这不久的将来,杨家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个覆灭的结局。
杨继想到这便收敛了心中那一瞬的心动,他重新朝杨双燕看去,目光微沉,语气也是不容置喙:“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并不是与你商量,那位是什么人容得你去觊觎?日后不仅陆家你不能再去,就连外头你也少去。”
倘若再这样放任女儿下去,只会对他们杨家不利。
他这话说完也不顾杨双燕面上显露的不敢置信,只是沉声朝外头喊了一声:“留山,送小姐回房,以后没我的命令不许小姐再出门。”
这却是要变相的软禁杨双燕了。
杨双燕张了张口,只是还不等她说话,门却被推开,原先侯在外头的侍从走了进来…他朝杨继行过礼后便朝杨双燕看来,语气虽然恭谨,可面上的神色却仍旧平平:“小姐,走吧。”
杨双燕自是不肯,可她知晓父亲今日是当真生气了,倘若她真得要在此时和她对着干,只怕就连这杨家也待不下去了。
她袖下的指尖掐着皮肉,话却未曾说道半句,只是朝人打了个礼后便转身朝外走去,眼瞧着外头的清明月色,杨双燕却忍不住想起那人的面容。
那人——
她袖下掐着皮肉的指尖却是又深了几分。
她就不信那位当真对她没有丝毫感觉,他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在这世间、在这汴梁城中除了她便再没有人能配得上他。
她相信,那位总有一日会明白的。
只有她…
才是配得上他的那个人。
身侧的留山察觉到杨双燕眼中闪过的几分癫狂,他忍不住就皱了皱眉,只是再看过去的时候,杨双燕的面容便又恢复成往日的模样了。
他眼见着这幅模样便也未曾说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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