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何权的情况并没有想象的糟糕,他捂着额角坐在办公室的转椅上,像是撞在什么东西上的样子,没有血迹和其他任何肉眼可见的外伤。伤人那哥们被保安队长察穆给按在地上,一只手反扭到背后,还不停地嚎。郑志卿很想过去查看何权的伤势,但一想到何权昨天那拒人于千里之外、恨不得再也别看见他才好的态度,便只得先同院长一起处理伤人的家伙。
被按地上那孙子看见警察更来劲了,嚷嚷着要何权偿命。
“这是医院,禁止大声喧哗!”
派出所来的是院长老熟人,渠剑英,带了个辅警。俩人往走廊上一站,渠剑英打开执法记录仪,问:“出什么事了?”
院长跟他是前后脚到的,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赶紧从办公室里把vip门诊护士柴小娟给叫出来,让她跟警方描述事件经过,因为是她报的警。
小娟看着被渠剑英一嗓子喊闭嘴的家属,愤愤不平地说:“这人推了何主任一把,何主任摔倒被桌角磕着头了。就这样何主任还不忘赶紧安排把患者收住院的事儿呢,这人太没道理了!”
“因为什么起的冲突。”
“那得问何主任,我是听屋里有响动才冲进去的。”
渠剑英往办公室走,到何权跟前站定:“何主任,可以说话么?没问题的话,请说明一下事情的经过。”
何权放下手点点头。跟着渠剑英一起进来的郑志卿看到对方额角上有一块淤青,顿时皱起眉头,双手不由自主地攥握成拳。
“患者上个月来产检的时候发现脐带绕颈三周,这很危险,胎儿有窒息的可能,我是建议留院待产,一旦有任何情况可以及时剖出来。可家属觉得还是在家里住方便,说反正家里离得近,有问题叫120就好。我看了下他们的地址,确实,就在隔壁那条街,如果发生问题抢救是来得及的。”
何权说着重重皱起眉头,这动作扯痛了他额角的伤,于是又咧了咧嘴继续说:“结果昨天夜里患者肚子疼了一宿也没来看急诊,说什么想着今天是产检,反正疼的不厉害到时候再看。可等他们今天来,我他妈一听胎心都没了,问他们是要引产还是要剖,然后家属就急了,骂我庸医。真是我的问题,我认,他去申诉,让医疗道德委员会吊销我执照都行。可他们上次走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任何、任何情况都必须立即就医,还打印了一张注意事项给他们。”
“所以你们就吵起来了?”
“当时还没有,这种事我不是第一次见。您想,三十多周的没了,起急冒火伤心难过需要发泄口是人之常情。他在那骂,我就赶紧给患者安排住院事宜。我跟他起争执是因为他要带患者走,去其他医院,说留在我们院看说不准还得死人。他就不想想,再挂号再排队再没床,现在可是高峰期,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弄出来?七十二小时之内不处理毒素就会侵入血液,那样连大人都会有危险!”
在场的医护人员都表示赞同何权的决策。
渠剑英点点头,指着门外那个又问:“确实是他推的你?如果你决定起诉的话,得验伤,出司法鉴定报告。”
“……”何权欲言又止,他抬眼看到郑志卿询问的目光,翻了个白眼别开脸,“他也没推我,就是他去拽他爱人的胳膊,我一挡,重心不稳自己摔的。”
“啊?”小娟一听就不干了,“何主任,你没听见那人在走廊上怎么骂你啊?祖坟都要让他掀了,就这样你还要维护他?”
“你的意思是我撒谎了?”何权瞪着她,“搞清楚事发经过了么你就报警?”
小娟这把可给委屈着了,眼眶憋得通红,转脸哭着跑了出去。院长倒是明白何权的用意,赶紧跟渠剑英说:“都是误会,误会,那个,老渠,上我办公室喝杯茶去?”
“不了,今天是工作不是闲聊,得按规矩办事,察队长那还压着人呢,我去把该录的口供录完。”
渠剑英说着,又和同事一起返回走廊,院长也赶紧跟了过去。
等人都出屋了,郑志卿走到何权跟前,谨慎地劝道:“去照个片子吧,虽然外面看上去肿得不厉害,但怕有颅内损伤。”
“不用你提醒,我就是大夫,严不严重自己心里有数。”何权撑着桌子站起来——刚又崴了一下,“这事儿说白了还是怪你,要不是昨天我崴了脚只能一只脚吃劲儿,今天不至于摔桌角上去。所以,谢谢,郑大白,你的关心我不需要,就拜托你——离、我、远、点!”
郑志卿的眼里流露出受伤的神情,他在何权一瘸一拐的路过身边时突然抬手抓住对方的上臂,问:“就那么恨我?”
一把没抽出胳膊,何权看着郑志卿掐在胳膊上的手,沉下脸。“没,我这人不记仇,再说你也没的可让我恨。分手我提的,你要是到现在还不甘心,出门右转,电梯上五层,精神科找张芳张大夫,专治产前产后抑郁,报我名字不用挂号。”
郑志卿被他噎得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何权已经瘸着走出诊疗室了。他追出门外,看到何权正趴在vip分诊台那,用韩骏给的棒棒糖逗哭得梨花带雨的护士小娟。
“行啦,别哭了小姑奶奶,我那不是冲你。”何权剥开糖纸,将棒棒糖递到小娟面前,“那人已经失去个孩子了,要再因为我这么点小伤落下案底拘留几天,一家人的日子还过不过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对么?来,拿着糖,不哭啊,眼睛哭肿了就不漂亮了。”
小娟抹抹眼泪从何权手里抢过糖,扁着小嘴说:“刚吓死我了,看您捂着脑袋跪在那,我还以为他给您开瓢了。”
“开瓢不至于,不过真撞得有点狠,小姑奶奶,等您吃完糖,劳驾给拿个冰袋?”何权支着脑门故作晕眩状,“哎呦,先给来把椅子,晕。”
没等小娟起身,郑志卿从旁边候诊区那搬了把皮椅到他身后,按按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何权坐到椅子上,翻楞着郑志卿说:“干嘛,你也幼小纯真的心灵受到创伤,需要吃点甜的来愉悦下心情?”
郑志卿没说话,他也说不过何权,十年前就是如此。同样的,何权的善良也一如他记忆中的那样。出门右拐,郑志卿倒是没去五楼找张大夫,而是从门诊楼出来到急诊那边,问急诊护士要了个冰袋给何权拿了回来。
目送郑志卿离开,小娟用胳膊肘撞了撞何权,说:“诶,何主任,我怎么觉得咱这新来的郑专务对你有意思啊?”
何权本来就被撞得额角一跳一跳的疼,一听这话更疼。“棒棒糖塞不住你的嘴是吧?拿来!”他唬下脸,作势要去抢小娟手里的糖。
小娟赶紧把糖塞进嘴里。
十二小时之内崴了同一个位置两次,何权的脚到下午已经肿得没办法沾地了。钱越看他扶墙蹦着走,不知道从哪找了个拐杖让他撑着,并把他扶回办公室。在椅子上落下屁股,何权边看电脑边摇头。
“怎么了,何主任,你这几天摇头的次数比最近几个月都多。”钱越看他心情不佳,决定和他聊聊。之前端木焕也拜托过他帮何权舒舒心,因为何主任一不高兴实习生就倒霉。全病区所有人都挨过何权的骂,只有乔巧和钱越能独善其身。
“蝴蝶效应。”何权说,“这几天我经历的所有操蛋事儿都是有因果联系的。”
钱越眼角的泪痣微动。“蝴蝶的翅膀是从十年前开始扇的?”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传八卦的时候,这墙就跟渔网似的布满了窟窿。医院里有好几个何权的师哥师姐师弟师妹,他跟郑志卿当初在学校里简直是一对儿标配的金童,没人不知道他们俩谈过恋爱。钱越倒不是喜欢打听八卦的人,但他明白个道理——和前任做同事,绝对能在“心情犹如坐过山车一般”的事里排到前三。
另外两个是谈恋爱和闹分手。
“钱护士长,你走的时候帮我关下门,谢谢。”
何权抬手扣住眼睛,话不投机半句多,头疼。
“得,等你想聊了,知道我办公室在哪。哦,对了,这个给你,治跌打损伤很好。”钱越说着,从护士服兜里将早晨秦枫给的药水瓶拿出来放到何权的电脑旁边。
眼瞅着兜了一圈又回到手里的药水,何权哭笑不得。
钱越刚出去也就五分钟,乔巧直接推门进来,穿着手术服往沙发一躺。没等何权开口,乔巧抬起手:“安静,半个小时之后叫我。”
何权乖乖静音。昨儿乔巧的大夜班,十一月恰逢新生儿高峰期,值班医生不可能踏实睡几个小时,一口气忙到下午是常态。有时候他觉得挺对不起表姐的,之前乔巧在另一家产科医院已经做到产区大主任了,是他死缠烂打让人家过来一起建立产三区。要说以乔巧的资历做三区主任绝没问题,但她的意思是,既然跳槽,那就钱多事少离家近怎么也得占两条,所以坚决不当主任。实际上医院给乔巧的待遇比何权还要高一些,这是何权为她争取的。
半个小时一到,何权将乔巧叫醒。他也想让对方多睡会,但术后半小时到一小时也是患者的麻醉复苏时间,主刀医生要去查房下医嘱。来他办公室睡觉有附加福利,醒了可以来杯咖啡。
“我看你刚做的手术是12床子宫平滑肌肉瘤那个,情况怎么样?”何权问,他们一向用谈工作来使彼此快速恢复清醒。
“术中做了两次活检,癌细胞侵蚀面积太大,为了保命,全摘。”乔巧打了个哈欠,抬手搓去眼角的湿意,“才二十六,没孩子,我中途出来和丈夫谈变更手术方案的时候,听公婆在旁边念叨说让儿子离婚。”
“操!”何权顶他妈腻味这种落井下石的人。
“他丈夫人还不错,就一直跟我说,只要把命保住其他都无所谓。”乔巧也倒了杯咖啡给何权。
接过咖啡,何权冷嗤道:“这做医生啊,天天见生死,做产科的医生,天天见生死不说,还他妈得见证人性。”
“诶,你这头怎么回事?”乔巧这才注意到何权额角的淤青,“撞哪了这是?”
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跟乔巧学了一遍,末了何权气哼哼地说:“这郑大白就克我,你瞧他才回来几天,我是脚也瘸了头也撞了,还有他那个未婚夫,没他妈气死老子!”
“他俩不是分了么?你现在又单身,不考虑考虑跟他破镜重圆?”
何权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给她。“好马不吃回头草,就是全世界死得就剩他一个,我也绝不会和他延续人类的基因。”
“你当初不还想着留下人家的孩子?”乔巧不屑地撇撇嘴。
“那也是我的孩子好吧?”
何权刚说完就听到有人敲门,于是不耐烦地应道:“进来!”
郑志卿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两个穿工作服的人。乔巧立刻把嘴抿成一条直线,偷偷观察了下郑志卿的表情,估摸着他应该没听到自己和何权的对话。
“有事儿?”何权皱眉看着郑志卿。
“住院部办公室要分批重新装修,隔断全部拆掉,都用磨砂玻璃。”郑志卿解释完,招呼跟着一起进来的两个人量尺寸。其实这种事不用他一个专务亲自带人来,但一是他这人干什么都特别认真、亲力亲为,二是,他想看看何权怎么样了。
“呵呵呵呵。”何权干笑,“专务一来就大刀阔斧的改革啊,全玻璃的,那不是患者家属塞个红包谁都看见了?”
郑志卿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用玻璃隔断是为了增大空间以及透光度,空调冷热传导快,减少用电,环保又节约,另外,医院明文规定不许收红包。”
“马不吃夜草不肥,我又不是上市公司的小开,不让收红包,我什么时候买的起保时捷?”何权斜楞着郑志卿。
脚疼,头疼,但是嘴不疼啊。
知道何权是故意揶揄自己,郑志卿轻咳一声,刚想说话突然看见工人拉的钢卷尺碰歪了何权身后挂着的人体神经分布图,装图的玻璃相框照着何权的脑袋就拍了下来。他条件反射地冲过去将何权护到身下,下一秒玻璃框“哐”地贴着何权的座椅靠背砸到地上,给乔巧吓得惊叫了一声。
虚惊一场。
郑志卿松了口气,直起身问:“阿权,你没——”
“郑大白你给老子滚出去!”
何权简直出离愤怒——郑志卿这一扑扑得他手里端着的咖啡撒满了笔记本键盘,电脑瞬间黑屏。
好像还有“噗”的短路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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