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忧撑着身体为花满楼施了清洁法术, 又勉强提笔写下信笺, 将剑坠压在上面，然后急匆匆的布好禁制离开了这座凡人城市。
未免再生波折，他一路掩饰样貌行迹, 朝南域最南边而去。
曲啸月总算处理完五仙教内冗杂的事务, 打算回去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 结果刚躺下不过两个时辰，就被师弟喊起来, 说有人找他。
曲啸月不耐烦的打开禁制, 从洞府里走出来, 看向师弟：“是什么人？”
师弟道：“不知道。那人穿着一件兜帽斗篷, 看不清脸, 只是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师弟一边说着，一边递过来一块湛蓝玉佩。
曲啸月将之接过来，就是眉头一蹙。这玉佩本身没什么特殊之处, 只是上面沾满了顾无忧的气息，那不愿露脸的人身份自然也呼之欲出。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顾无忧不得不隐藏身份, 暗中前来？
曲啸月状似不经意的摆了摆手：“知道了, 我出去见他一面，你回去吧。”
师弟点头道了声是, 就离去了。
曲啸月则是马不停蹄的来到五仙教护教大阵外, 见一个身披兜帽斗篷的黑袍人正站在那里, 迅速来到他身边：“顾无忧？”
顾无忧点了点头。
曲啸月看出他现在状态不是很好，也不再多说什么，敛了面上不甚正经的神色，低声道：“你先和我进去。”
说着，他抓住顾无忧的肩膀，本想拉着他往自己洞府去，却一触手就发觉了斗篷下微微颤抖的躯体。
曲啸月终于忍不住蹙起了眉。
他带着顾无忧风驰电掣的回到洞府，设好禁制，转过头看他：“你究竟怎么了？！”
顾无忧颤着手将兜帽拉下来，露出一张苍白至极，冷汗遍布的脸。原本清冷若寒潭的冷然双目已经微微失焦，疼痛已入四肢百骸，他以极大的定力顶着没有在来五毒教的中途晕过去，已是万幸了。
他的嘴唇也早就白的没了血色，压抑的闷咳了一声，将手套褪下，露出纤长手掌上的不详血线。
曲啸月身为五毒教大师兄，见多识广，对许多仅存在于书上的奇珍异蛊也十分了解。如今瞳孔一缩，忍不住惊呼出声：“失乐蛊？！”
顾无忧身子晃了晃，终于站不稳，浑身软了下去。曲啸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让他坐到身后的椅子上，平日里的嘻嘻哈哈早就丢到了脑后，一连串急声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以你元婴期的实力，怎么可能会——等等，你中的是子蛊？！”
顾无忧待身上的痛楚消去一波，总算能说出句话来。他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终于道：“是。”
曲啸月看他状态实在不好，从乾坤戒里取出一枚丹药喂他吃下，看他眼神清明了些许，这才严肃道：“你跟谁做了？”
顾无忧喘息几声，声音低微虚弱道：“此事……不重要。”
曲啸月冷笑一声：“是不重要，我看你对失乐蛊了解的不少，不知她知不知道中了这蛊的后果？”
顾无忧低声道：“莫说是他，就是我自己，也只大致知道些将子蛊导入自身的法子，并不全然清楚后果如何。”
曲啸月气的在屋里转了两圈，指着顾无忧的鼻子骂道：“不清楚后果你就敢这么干？知不知道你快死了！”
顾无忧淡淡道：“有些了解。”
曲啸月让他这句话气的顿了一瞬，这才道：“我告诉你，两日之内，你将子蛊重新以身渡给她，你自己还能活命，要不就等着死吧！”
顾无忧闷咳了一声：“……绝不可能。”
曲啸月让他给气笑了：“好，你护着她是吧？”
“……曲啸月。”顾无忧长长短短的喘了几下，顶住从骨髓里再度泛上来的痛意，声音已经开始发颤，嘴唇白的惊人：“我此来，是为了找你……寻求，解决之法……”
曲啸月看他疼得一句话得掰成四句来说，虚弱的坐在椅子上都要往下滑，气已经消了大半，尽数化成对好友的担心和焦急。
……算了算了，他们可在空间裂隙里有十来年的过命交情，他都这样了，自己还能怎么办？
治呗！
曲啸月叹着气任命的把顾无忧搬到床上躺好，没好气的道：“你先在这里待一会，我去给你炼丹。”
顾无忧努力的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然后下一刻就痛的昏了过去。
曲啸月无法，只得在附近给他放了个聚集木系灵气的阵法，希望他能稍稍好受一些。失乐蛊带来的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他能强撑着找到自己这里，中途早不知挨过了多少回痛楚，若非本身实力强大，又意志力出众，只怕早就死在了半路上。
……
顾无忧在昏睡中也非常不安稳，全身像是被烈火炙烤，用刀搅出血肉，骨头像是被人拿着锤子一锤锤砸成碎块，又被拎起来拿着矬刀一下一下的磨成白/粉。
这痛楚一回比一回剧烈，折磨的他简直快要发疯。
不知过了多久，一枚带着药香的丹药被塞入口中，带来一股清凉舒缓之气，迅速抚平了浑身痛楚。那股痛意像是受到了什么恐怖事情的惊扰，吓得躲进身体最深处，虽仍时不时隐隐作痛，但比之前那铺天盖地的疼痛简直要好过千百倍。
顾无忧在这股令人舒坦的清凉气息间，终于放松睡了过去。
待他悠悠转醒时，体内已感觉不到什么了。曲啸月正在一旁坐着，旁边堆满了卷轴竹片，听见声音，转过头对他冷冷一笑：“醒了？”
顾无忧撑着身体坐起来，看了看掌心——血线还在，然后对曲啸月点了点头：“多谢你。”
曲啸月将手里的竹片随手一搁，冷笑道：“先别忙着谢我，我不过将失乐蛊先压制一段时间，过上两个月，你还是要再痛一回的。”
顾无忧沉思片刻，道：“那就劳烦你将先前炼好的丹药一并给我，免得我每过两个月都要来麻烦你一次。”
曲啸月让他这理所当然的样子给气的不轻：“没有了！就这么一枚！你等死吧！”
顾无忧眨了眨眼：“我炼丹时每炉至少也要出个两三枚，没想到你……”
曲啸月当然知道顾无忧是在故意气他，自己反倒不气了，哼笑一声：“你现在感觉还不错？”
顾无忧道：“是，若不是掌心血线仍在，我只怕以为你已将失乐蛊从我体内导了出来。”
曲啸月往椅背上一靠，冷笑道：“我劝你别想得这么乐观。如果十年内你处理不掉这玩意儿，一样要死。”
顾无忧道：“依你之意，是有解决方法了吧。”
曲啸月阴阳怪气道：“你这样聪明，怎么就能干出这档子傻事来？”
顾无忧被他噎的一顿，叹了口气，低声道：“总有些事不得不为。”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者，若唐天羽出了事，莫非你就能对他不管不问？”
曲啸月一身的恼火忽然一滞，然后顿时就散了。
他烦躁的挥了挥手：“行了，你也别给我打什么比方。我看你到现在，对这失乐蛊也是一知半解吧？”
顾无忧微微颔首：“还望你为我解释。”
谈到专业方面，曲啸月将平日里没个正经的样子一扔，认真道：“失乐蛊，分子母双蛊。母蛊善淫，同时夺取精气血液，两日内必定置人于死地；子蛊藏于母蛊之中，若中了母蛊的修士与人交/合，那人再施以特殊手法，就可将子蛊引到自己体内，这时母蛊没了子蛊的滋养，短时间内就会死亡化作养分，反倒对修士自身修炼有好处。但与此同时，子蛊没了母蛊的约束，便会在修士体内兴风作浪，吸收灵气，抽取骨髓，最终导致修士死亡。”
说到这里，曲啸月看了顾无忧一眼：“这些你应该都知道吧？”
顾无忧颔首道：“是。”
曲啸月便继续道：“你这人幸运的很，练的是亦柔亦刚，正气满溢的纯阳心法，又是元婴的修为，正好可以克制失乐子蛊，多争取点活命的时间。若是缺了其中一项，恐怕不用来我这里，早就没命了。我先前给你吃下的是专门压制子蛊的镇玄丹，但也只能压制两个月。每逢两月的月圆之夜，此时阴气最盛，子蛊就会突破药力，冲出来活动。你若不想再疼，就得赶紧吃下一枚镇玄丹。”
顾无忧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那彻底解决之法呢？”
听他这样问，曲啸月不知想起了什么，冷笑一声，继续道：“解决之法么，总共有两种。第一种，是你在十年之内，将修为升至化神，到时不用外界做什么，你自己就能将失乐蛊在体内绞杀殆尽。”
听他提出这种方法，顾无忧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了起来。他才刚刚突破元婴，若想要修为晋升至化神，再快也要近百年，哪可能在十年内将修为连续提升到化神？
就算是纯嗑药，也没有这么快的。
曲啸月知道他做不到，继续道：“还有第二种法子。找到阴阳化物丹所需的百余种药材，我给你炼丹。”
顾无忧在脑海里想了又想，道：“阴阳化物丹是什么？”
曲啸月道：“此为我五仙教秘传，你不知道也正常。”
既然是人家的秘方，顾无忧就不再询问，点头道：“都要什么药材？”
曲啸月此时却顿了顿：“其余药材虽然珍惜，但以你的人力财力，倒也不算难找，最麻烦的，还是一滴神风宝霖。”
顾无忧瞳孔微缩：“神风宝霖？”
此物传言为天上仙人一滴有感而发的泪水，蕴含无上大道至理，一滴就可让人无视瓶颈，无视修为等级，直接突破，还有很大几率领悟至高仙决法术，最是令修士们趋之若鹜。不过因为此物实在太过稀有，甚至连出现的地点都不能被确定，一直被认为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如此仅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实在比凤毛麟角还要凤毛麟角，别说十年内找到，就是有生之年想要听闻其出世的消息，恐怕也要极大气运。
这可比十年内将修为提升至化神还要困难无数倍！
顾无忧沉默了半晌，才道：“除这两种法子外，就没有其他方法了？”
曲啸月看他故作平静的面色，心里也不太舒服，叹道：“没了。”
他虽然提出两种方式，可任谁也知道，这就好像纸上出现的大饼，只能看，不能吃，作用仅仅只在于给人一点微末却毫无用处的希望。
他们两人都知道，顾无忧活不过十年了。
顾无忧敛下了眸子，手指轻轻颤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床上站起来，面上又恢复了平静无波，对着曲啸月微微颔首：“我已知晓，多谢你了。我毕竟身为纯阳宫大弟子，如今正逢多事之秋，此事还望你替我保密。”
曲啸月蹙起眉峰：“你……”
顾无忧道：“若你方便，还请帮我找一找神风宝霖的下落。”
曲啸月将喉中涌上来的话咽下去，点了点头：“没问题。”
顾无忧又道：“镇玄丹的药方我有，此药我自己炼制就可，不必劳你挂怀了。你我身上还有诸多杂事，我便不继续叨扰，这就离去了。”
曲啸月看着他，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将话说出口，最后只能转而提醒道：“你记住，现在你的身体不同于往昔，不能过度使用灵气。你现在之所以能压得住子蛊，是因为有体内纯阳心法不断运转，到时没了灵气，纯阳至正之气一失，就算吃镇玄丹也没什么用，疼也只能生受着。”
顾无忧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多谢你提醒，告辞。”
他说完，就又披上了来时的黑色斗篷，拉上兜帽，身形一闪，消失了踪影。
曲啸月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沉默片刻，烦躁的“嗤”了一声。
……
修为升至元婴之后，顾无忧已不必再御剑就可飞行，他一路御气飞至先前那处凡人城镇，心里却远不似在曲啸月面前表现出的那般云淡风轻，早已乱糟糟的成了一团。
——他活不过十年了。
他明明有八百年的寿数，如今却因为一个小小的失乐蛊，生命只余下十年。
——到时，花满楼该怎么办？
他本来是想，既然自己和花满楼两情相悦，那等他找到曲啸月，问清解决失乐蛊的方法之后，就可和花满楼说清心意。
可是如今，如今……
他闭了闭眼睛，努力压下心口翻腾而起的深切苦涩。
难道他要让花满楼跟他在一起十年，之后漫长的日子都要一个人孤独度过？
绝不可能！
……
顾无忧来到先前与花满楼一同缠绵过一夜的客栈，灵识一扫，却发现客房里的阵法早就被清理一空，里面早住进了别人。
他微微一愣。
算一算时间，他去五毒教时用了两日，在曲啸月处昏睡了三日，回来时又用了一日，总共已过去了六天的功夫。
原来花满楼已经等不下去，回百花楼了。
这个认知令顾无忧懵了一下，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早习惯了花满楼在原地等他，本想这回也会一样，可是……
罢了，这次终究是他太过分了。
与爱人缠绵后的第一个早晨何等重要，但他却将花满楼独自抛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纵使他有千般的不得已，可此事总也是，总也是不应当。
顾无忧不再想别的，转过身，径直离去。
……
花满楼正坐在百花楼顶的屋子里。
他常与朋友们在这里喝酒饮茶，如今面前放了一壶灵茶，却早已凉透了。
花满楼现在心里像是塞满了东西，闷闷的，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不知自己坐在这里等些什么，或许是等一个消息，等一个解释？
不过不管怎样，他总是在等一个人回来。
不论经过多久，不论在外遇到了怎样的事情，他总是会回来的。
顾无忧没让他失望太久。
他推门进来时，身上还带着未曾褪去的寒凉剑意，衣襟略有凌乱，显然是风尘仆仆，尽最大速度赶回来的。
花满楼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
他回来就好，看起来没有在外面遇上什么危险。
于此同时，一股尴尬的感觉又悄然跃了上来。
以那晚破碎的一点记忆来看，显然是他中了那金老的暗算之后，自己纠缠上顾无忧，恬不知耻的向他求/欢。
但……花满楼总觉得，一点媚药罢了，即使金老暗算他的东西一定不会太简单，但同为元婴修士，想必顾无忧总该有别的解决办法，可他既然没有拒绝自己，就说明……他心里，也该是有那么点意思的吧？
既然如此，那么今日……今日他前来，就要与自己吐露心意了吧？
顾无忧打开门便迎上花满楼含着期待与赧意的目光，抿了抿嘴唇，没有贸然走过去。他沉默片刻，问：“你现在身体如何？”
花满楼见他不似从前一般径直朝自己走过来，而是谨慎的停在了原地，就觉得自己的猜测可能有些不太对，眉头不自觉的轻轻蹙起，还是点头道：“没什么了。”
顾无忧敛眸，淡声道：“那就好。”
……不对，感觉不对。
顾无忧他……不该是这种反应。
花满楼愈加不安，努力镇定下来，似平时一般朝他微笑道：“你赶路多日，不若坐过来，喝杯茶歇一歇？”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拿杯子。
顾无忧看着他：“花满楼。”
花满楼一愣，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顾无忧垂下了头，面上的表情被掩埋在阴影下，让人看不清楚。然后顾无忧膝盖一弯，竟忽然对着他直直跪了下去。
花满楼拿着杯子的手一颤，当的一声磕在桌子上，人已不自觉一下子站起来，只声音还在勉强保持镇定，但也开始微微发颤了：“……你这是做什么？”
顾无忧声音凉凉的，感情被刻意的收敛起来，封锁住心底哀泣的悲鸣，只露出平淡的歉意：“我对不住你。”
花满楼的手颤抖的像是在痉挛，然后被猛的攥了起来，声音里的颤音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顾无忧不再看他，垂下的睫毛掩住眸中泣血般的痛苦和涩然，声音却依旧凉的令花满楼发抖：“那日是我毫无办法，才会如此做。我本不愿与你——”
“够了。”
花满楼忽然打断了他。
顾无忧的心脏像是被不知名的东西不断撕扯着，一块块血淋淋的肉被活生生扯下，扔到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中。他闭目压下这股窒息感，继续道：“我本不愿与你做那种事，只是事急从权，不可不——”
“够了！别再说了，不要，不要再……”
花满楼的声音已抖得不成样子，他忽然转过身，长吸了一口气，面上已沾上了痛彻心扉的蜿蜒凉意：“……我知道了。”
他死死压抑着哭腔，声音却沙哑的不成样子：“先前是你救我性命，我该谢你才是，没什么你对不起我的。”
他颤着手从贴身的怀中掏出一物，扔到顾无忧腿边。
“你的剑坠……还给你。”
“只是从今以后，我的百花楼，还望你，莫要再来了。”
顾无忧猛的抬起头，却只能看见花满楼站的笔直的背影，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在哭。
他在哭啊。
顾无忧身子发颤，死死压抑着自己冲上去抱住他的欲/望，手指捏的咯咯作响，几乎要掐出血来。片刻后，他缓缓将剑坠从地上拾起，死死捏在掌心，然后慢慢的站起来。
“……保重。”
他将无数爱慕痛楚都深埋在眼下，深深看了花满楼的背影一眼，转身的刹那咬住了下唇。
待门关上的那一刻，花满楼终于站不住，像是失去了浑身力气一般，扶着桌角慢慢的弯下腰，伸手捂住了眼睛，喉咙里泄出再也压抑不住的呜咽哀鸣。
不要看，不必想。
别想他了，别再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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