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建兴五年三月,宋哲至建康,称受愍帝诏,令丞相琅邪王睿统摄万机。
初九,琅玡王司马睿称帝,改元建武,备百官,立宗庙,建社稷,大赦天下。
那年王悦十八岁,长开了,英气烈了些,十八最是少年意气风发,有那么些横眉冷对、指点江山的意思了。
人也更野了。
建康城自开年以来一直风风雨雨,前段日子是因为琅玡王称帝,近日则是因为云谲波诡的皇储风波,朝堂与民间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元帝钟爱次子宣城公,想要立他为太子。
王悦抓着了在房间里背着他偷偷读书的司马绍,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一脚踩在了司马绍面前的桌案上,手勾着白玉佩百无聊赖地转着,“殿下,喝酒去啊?”
司马绍抬头看了眼永远没心没肺的王家世子,“我不沾酒。”
王悦顺手在他案前坐下了,凑近了低声问道:“哎,我听我叔父说,你父皇想立你弟当太子啊?”
司马绍写着字头也没抬,“不清楚。”
王悦打量着司马绍,轻轻啧了声,“你还真是没人疼啊,立太子这种好事竟然轮不上你,你是你父皇亲生的吗?”王悦故作愤愤不平,眼底写满了幸灾乐祸。
司马绍看着这个直呼自己名讳的人,微微一笑,“不清楚,没问过。”
王悦转着玉佩,闻声笑了起来,“喝酒去?我请你啊!”
温柔贤淑又端庄的世子殿下放了下笔,回了两个字,“不喝。”
王悦盯着司马绍笑,“那我们去城外骑马?”
“不去。”
“赌钱?”
“不赌。”
“我们去逛污浊油腻的地方?”
“……”
王悦忽然大笑起来,这“污浊油腻”四个字他真的能拿来嘲笑司马绍一辈子,司马绍头一回进歌姬坊的景象他现在都还记得,琅玡王小世子吓得小脸都白了,活生生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可怜。
司马绍:“笑死你算了!”
“行啊!笑死我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王悦忽然拍了案,“喝酒去啊!一天到晚看书有屁用啊!你快看看自己,人都读傻掉了!”
司马绍和王悦相处久了,深知一个道理,不与傻子说人话,他淡漠道:“自己滚一边玩去。”
王悦觉得司马绍这个人真是跟着他学坏了,从前那世子殿下多老实啊,端庄又贤淑,哪里像现在这样,一口一个“滚”。他盯着司马绍笑起来,“喝酒去啊!”
“不喝,这几□□中有事。”他看了眼王悦,“我过几日就要回宫了。”
王悦轻轻啧了一声,“苟富贵,莫相忘。”
司马绍:“一边玩去!”
王悦又道:“真不喝啊?这样!”王悦抖着腿看着司马绍,“你要是陪我去喝酒,我把昨晚我父亲和太常卿说的话告诉你,有关东宫之事的。”
司马绍抬头看向他,过了片刻后,他放下了手的书,“喝酒不行,能闻出来,别的都可以。”
王悦的眼睛刷一下就亮了,倾过身体打量着司马绍,眼睛笑得细细长长的,他低声道:“真的都可以?那我们去歌姬坊睡女人吧。”
司马绍点点头,“行啊,你先挑!你睡几个我睡几个,我不客气,世子请啊!”
王悦略有些震惊,手里的玉佩差点给甩出去。
请不起请不起!他忙摇摇头。
你们这些人为了飞黄腾达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有魄力!我喜欢!
“去赌场吧。”王悦认怂地点点头,拍了下司马绍的肩,“秦淮河上的赌场来了个人,姓温,据说是并州刺史刘琨的嫡系,以前还是个什么杂号将军,赌得特别烂!天天赌得精光后,就站在船头求好心的过路人把他赎回去。”王悦顿了下,“据说建康城的世家大族都已经算好了,每家每天轮着去赎他,我叔父上个月一天赎了他六遍。”
司马绍看了眼王悦,“你知道温峤?”
王悦诧异地看了眼司马绍,“你也知道他?”你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知道的还挺多!
“那是温峤,并州刺史刘琨的嫡系,刚从北边过来,朝中大臣挺看重他的。”
王悦无所谓地笑道:“管他是谁,这不明摆着欺负我叔父老实人吗?我王家的钱这么好骗?我玩不死他,走!”
王悦一把抓着司马绍就往外走。
两人刚出门没走多远,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来,王悦扭头看了眼,微微一顿。
司马绍先反应过来,下意识把王悦往身后轻轻拽了下,恭敬地行了一礼,“夫子。”
谢景静静看着屋檐下的两个少年,没说话。
王悦盯着这人的脸,心里下意识抖了抖,他忽然就记起这个人是谁了,这些年同在一个屋檐下,似乎没怎么见过他,乍一看去竟是有些眼生。王悦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些怕他,如今看去,心里头依旧觉得异样,他皱了下眉。
司马绍见谢景没说话,开口道:“夫子,我与王家世子有事出去一趟。”
王悦张口道:“是啊!夫子,我们有急事。”赶着去打人,午饭都没吃,王悦是挺急的。
谢景望着王悦,面无波澜,“世子这是做什么去?”
王悦抬眸看向他,心里头忽然抖了下,说句实话,他长这么大没怕过谁,就连王导他都没真怕到哪儿去,但唯独这人,他自小远远望见他这张脸就主动绕道走,整个太学里头两百多位夫子他得罪了个遍,愣是从来没有招惹到这个人头上过。按道理说这人长得也不吓人,还别说其实挺好看的,虽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从来都很温和,他一直没想通,自己为何会怵他。
王悦顿了半天,回了一句,“我和世子殿下吃饭去!对,用膳!”他伸手勾上了司马绍的肩,“是吧?殿下。”
司马绍自幼读书,一直贯彻着尊师重道,他对着谢景恭敬道:“是的,夫子。”
王悦勾着司马绍的肩看向谢景,另一只手随意地转着块白玉佩,“夫子,那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司马绍略带诧异地看了眼王悦,今日竟然这么大方得体,要知道王悦是个什么德性的人,他要一直都这样,太学的夫子也不会见了他就牙痒痒。
王悦对着谢景扯出抹笑,一把带过司马绍就走。
走出去一段路后,他忽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却瞧见那人还站在原地,他心头忽然跳了下,一时说不上哪里奇怪。
这人是挺古怪的。
王悦别开视线没再多看,脚下忽然加快了步伐。
“王长豫!你发什么疯呢!”司马绍被他冷不丁地拽了个踉跄,扭头看了眼王悦,“你怎么了?”
两人出了门,一直走到谢景看不见的地方,王悦这才手里头转着玉佩,扭过头对着司马绍道:“我不太喜欢刚才那人,他有点古怪。”
司马绍不明所以地看了眼王悦,“古怪?”
王悦思索了一会儿,“我一看着他,心里就不舒服。”他对着司马绍道:“你不觉得他古怪吗?说来真是白瞎了那张脸,一天到晚冰着张脸,谁欠他钱似的,盯着人看的时候,能把人盯得浑身发毛,我看完他,瞧着刘阎王都变得面善了!”刘阎王便是刘隗,一个板着张脸的中年高瘦夫子,和王家人不和,在太学院除了教书育人外,专治各种不服的王悦。
司马绍听完后更不明所以了,“你说的是谢夫子?”
“有啊!这人回回见着我都一脸凶相。”王悦顿了片刻,忽然扭头对司马绍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人长得是挺好看的,脸挺白的,身板也不错。”
司马绍嘴角一抽,“你一天到晚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
王悦扯出抹笑,对着司马绍道:“我还能想什么,不就是些污浊油腻之事。”
司马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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